我第一次对她有印象,她正一个人蹲在操场的一角,扯着一只要死的蝉的翅膀。
王晴抓着球拍朝我挥舞,喊我打羽毛球别分心。她打出的那只羽毛球不偏不倚地落到我的面前,我趁着弯腰捡球的时间,绞尽脑汁地想她是谁,等到直起腰打出那一球,我还是没想到。
下课铃打响,另一个女生喊她:“于洋,下节数学课,咱们得快点。”
原来她叫于洋。
她坐在和我隔了两排的位置,留着细细的辫子,很少说话,有时候老师点到她的名字,她回答问题的声音简直和蚊子一样。
第一次月考出成绩,王晴是课代表,我占了便宜,趁着上课偷偷摸摸摸出来看,王晴第一,我在后面,她那个极为普通的名字淹没在一堆铅字中,我正大光明地看过去,第三十一,班里五十五个人,中不溜的。
我也只看了我们三个的,很快把成绩单还给王晴。
她思考的时候喜欢揉耳垂,我心里数着,212、212……
刘江的课看来是太难,她破了这一个月的记录。直到刘江的粉笔头毫不客气地砸在我头上,除了把计数丢到一边,我没什么能做的。
下了课王晴促狭道:“看谁呢,这么入神?”
我只能白她一眼:“谁都没看。”然后轻轻咽了口吐沫,这是个不雅观的毛病,我一紧张的时候总会这样,我又瞥了一眼王晴,她面色如常,大概没有识破我的紧张。
我也说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没和于洋说过一句话,可于洋却对我有莫大的吸引力,强到我简直想在下一刻伸手,然后大大方方地讲:“你好,我是李里。”
妈妈给我起名李里,我问她有什么意思,她说这样叫着很好听,而且希望我能够秀外慧中,以我对我妈的了解,前一句是真心,下半句几乎是胡扯。
但有一点这个名字说对了,在和人交往方面,李里真的很里。
不知道为什么,在之后的调位后,我被调到和她同桌。
她还是没说话,只在我坐下后冲我笑笑,算是打了招呼,她安静的面孔上,一双眼睛像是蓝调时刻的天空,那么安静,又那么漂亮。
我从来不知道她的眼睛竟然这么漂亮。
我想,要求一个更内向的人主动和另一个内向人交朋友实在过于苛责,所以在脑子里预演过好几遍后,我终于伸出了手:“你好,于洋,希望你知道我是李里。”
她轻轻地笑了下:“我知道你是李里。”
做她的同桌挺好的,她笑的那样好看。
后来王晴喊她去密室,我低着头看她写作业,却莫名地希望她能答应,直到她因为害怕攥紧我的手,这场云飘一般的期望好像才真真切切地落到实处,我重新抓住她的手,告诉她不要害怕。
密室里没有灯光,她在我身旁只是一片影子,却由于紧张蒸着热汽,到底那场密室好不好玩我全然忘掉了,只记得外面灯光洒下来时,她松开我的手,小声地说着谢谢。
我的手上都是汗,湿漉漉地裹着我的神经。
她太紧张了,大概我也是。
后来我们又一起去了很多次密室,各种风格的,她每次都要挨着我,王晴打趣她,你怎么像是长在里里身上。
我低头看她,那时候我在期待着什么呢?
我只知道我的心脏怦怦跳。
她轻轻笑着:“因为我害怕呀,又不像你胆大。”
如果不恰当地借用物理上的一个概念,我的胆子是量子世界的叠加态,薛定谔的那只猫到底会不会死,我的胆子也是这样,谁也不知道。
如果在单一的情感世界,王晴说的很对,里里,你有时候很胆小。
我们一起上了一中,分到一个班,还在一个宿舍。
晚上睡觉前,她总要和我讲看的最新的言情小说走向。那天她兴致勃勃地讲男主追妻火葬场,我忽然问她:“于洋,你有喜欢的人吗?”
她怔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我说就是想问了,事实也是如此。我记得她揉着耳垂想了一会,她到底在想什么呢,在想喜欢的男生吗?还是在想要不要告诉我?
熄灯铃突然响起,宿管在外面扯着嗓子让我们安静,威胁我们再吵闹就要记名字。
我看不清于洋是不是还在揉耳垂,一团热气突然在我耳边升腾起来,像是在舔我的耳道。她的声音温温柔柔,一如其他人对她的印象,她说:“我没有喜欢的男生。”
那团热气倏地离开,她压低的声音在黑暗中游走过来:“晚安,里里。”
我的耳朵在那一刻好像炸掉了,心脏作为炸药安置的最中心,一阵一阵地跳。
幸好熄灯,谁都看不清我剧烈起伏的心脏,和红成一片的脸。
我对于洋到底是一种什么情感,于洋是我最好的朋友,和王晴一样,可是我不会对王晴脸红;我会牵挂王晴,却不会被她牵着呼吸;有时候我会无法抑制想去牵于洋的手,可我不会对王晴这样……
那一晚上我做了一百万种的比较,却分辨不出这种情感。
后来我才知道,在小县城里,我们的一切依托范本,而这种感情,在那里是没有范本的,所以才长得像野草。
我们假期总是去于洋家玩,她妈妈温温柔柔,和她一样,但是对她家教很严,所以在她平静的眼睛下,我总是能感觉到某处的暗流,波涛汹涌。
直到我一拳打在那个男生脸上,于洋站在我的身后,什么都没说,连架也没拉,莫名其妙,我感觉到某处海洋从后面汹涌地拍到我的肩上,落到我的心脏上。
我回头看,是于洋。
教导主任和班主任把我们提溜到办公室,于洋跟上去,就在班主任对她蹙眉时,她一五一十地说着那些难听的话,甚至拿出她和他对峙时的录音。
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在沉默的办公室里越来越响,我瞥向她,她站的笔直,眼睛里安静的像是放了月亮。
我猛地一怔,困了我很久的感情,在那束月光下,明亮起来了。
是喜欢,不是朋友对朋友的喜欢,而是私心的喜欢,是我想和她一直在一起的喜欢。
于洋感觉到我的目光,微微转头,朝我笑了一下。
我无法形容那种感觉,只是希望刚才趁着班主任没来再多给他两巴掌就好了。
后来她躺在我身上看手机,我问她,你当时不害怕吗?她放下手机,看着我低着的眼睛,她抓住我的手,摩挲着:“害怕啊,但是不能只有你一个人受罚,明明是他的错。”这么多年,她的手一如既往的柔软,我想起那片她递给我的花瓣。
最后我俩一人回家反省一周,他身上背了个处分,还算不赖,虽然自损了八百,到底还是损了他一千,
临近高考,她总是偷偷地哭,那天我骑着电动车去接她,她刚刚擦干净最后一滴眼泪,脸上带着没干的水,她说,天太热了,洗把脸清醒一下。
她不聪明,红了的眼眶没有遮住。
我沉默带着她走了一段路,那时候是四月下旬,花开了很多,我忽然一拐:“于洋,我们逃课吧。”
后座的于洋声音很轻:“好哇。”
我俩七拐八拐去了城北的小假山,那天是工作日,没什么人,我们什么都没说,于洋吹了会儿风,安静地睡着了。
我就那么看着,她的睫毛很长,眼眶周边的红色正在一点点消退,这里什么人都没有,我鬼使神差地,轻轻捻了下她的耳垂。
直到老师找来,于洋妈妈却只是和我一起等到于洋睡醒,然后带我们回家,在第二天去上学前,于洋妈妈把两个护身符递给我:“谢谢你啊,里里。”
那个护身符是于洋妈妈去城南的庙求的,求了三个,我们三个一人一个,到现在还好好地保存在我们的床头柜里。
护身符大概起了些作用,王晴考到北京,我和于洋考到了一个学校。
考完的那个夏天很热,这一生都无法忘掉。
在王晴去买东西的时候,我抓着她的手,躲进巷子里。
她的眼睛像是月亮,在亲吻她的那一刻,我的心脏怦怦跳,像是要跳出胸膛,于洋揉了下我的耳垂,唇齿相依间,她说:“里里,不要太紧张。”
那天我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好像不是在亲吻于洋,而是在亲吻月亮。
于洋后来笑我,说我胆子那么大,结果第一次亲她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抖。
我揉了下她的耳垂,什么都没说。
她早就发现,我是胆小鬼了。
再后来我们一起毕业,又一起留在隔壁市,又一笔一笔攒出来这间小一居的首付,那份从十几岁长出的,如野草一般的感情,就这么一点一点长成参天大树。
刚才于洋下班买了花回来,换掉花瓶里已经干枯了半个月的花,不知道为什么,她今天突然问我,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
她问过很多很多遍,却不厌其烦,自得其乐。
我说:“很早很早之前。”
于洋,从很早很早之前,我就喜欢你了,在我自己还不知道我喜欢你的时候,我已经喜欢你了。
我说,我喜欢月亮。
她笑着问我,这和喜欢我有什么关系?
我没回答,我知道她知道。
因为喜欢于洋,所以才会喜欢月亮。
天空上的月亮是世界的月亮,而于洋,是我自己的月亮。
于洋总嫌我肉麻,其实那些肉麻的情话,讲给她听的时候,她从来都会用那双月亮一般的眼睛,笑着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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