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花燃话音刚落,曲泠的目光也变了。
这对师兄妹互相审视着,好像第一次认识彼此。
柳花燃心里闪过许多念头:他这副表情,难道是被我激怒,想给我点颜色看看?
朱冰姿说我的雨霖铃天然克制曲泠的醉花阴。
我储物袋里那封婚书上就盖着师尊的印,算不算得到东君宝印加持,能不能凭此跨越境界限制,制住曲泠片刻?
要先发制人吗?
车内气压极低。
忽而一群飞鸟破云而出。雪羽迎风舒展,在朝霞下熠熠生辉。
外面传来梅阡兴奋的叫嚷:“小师姐,八稳来送我们啦!”
柳花燃撩开车帘,只见八稳一骑当先,神勇无比。
她向后挥手:“送什么,回去吃鱼啊。”
八稳一声清唳,带领鸟群返程。
曲泠轻“呀”一声,好像刚才只是在走神。
他重新笑起来:“师兄错了。师妹长大了,交到了新朋友。”
“可师兄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你第一次离开门派生活,师尊与我日夜挂心。那位宴师弟遭逢大变,心思深沉,不似易与之辈。你身份贵重又性情直率,师兄怕你被人蒙蔽、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
他的笑容里含着七分包容三分委屈,“这份良苦用心,师妹能体谅吗?”
对方姿态这么低,柳花燃怔了怔,低头说能。
心里却泛起阵阵寒意。曲泠敢在她面前如此诋毁别人,明显是把她当成傻子哄。
又想起对方藏在袖中反复擦拭的手……
曲泠是像朱冰姿一样不喜欢触碰他人,还是只针对我一个?
柳花燃想,等回到门派便一清二楚,暂且稳住他。
“是我误会了,师兄,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我的小祖宗,除了师尊,谁敢跟你生气。”
曲泠用亲昵的语气抱怨,心想柳花燃还像从前一样,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等回到门派,有了热闹的生辰宴,她就连宴初照长什么样子也不记得了。
两人相视一笑,和乐融融。
……
南暝真人成为东君之前,留仙门只是一个中型门派。在整个云洲勉强挤进前十之列。
那时候想上留仙山的人很多。
多是方圆千里的凡人,来参加考核选拔,以求攀爬仙路;偶尔有中小门派的同道,前来论法交流、祝贺典礼。
现在想上留仙山的人更多了。
各国使者一定是最受皇帝信任的国戚重臣或皇子,来参加典礼的一定是各门派的掌门或实权长老。
各种飞行法器划破云烟,往来于留仙山脉上空,留下纵横交错的绚烂光带。
天下熙熙,有人求仙途,有人求名利。
讨好东君很难。相比之下,讨好柳花燃容易许多。
为九国公主庆生,是很多人一生中登上留仙门的唯一机会。
距离生日宴还有大半月,宾客们已经陆续入住仙客峰。
留仙门大小山峰不下百座,出名的只有二十八座,其中仙客峰是待客之处,地势略低。
正值盛夏,峰中春雪初融,绿草迎着春风舒展,好似一片碧绿海洋。
一座座白墙客院散落山腰,像漂浮碧海中的碎星。
客院粗略可分三等。最低处的院落挨挨挤挤,围墙相连,住满来自小派小国的使者。
他们白日里笑脸迎人,赞美留仙门山灵水秀,只在夜晚对月叹气:
“宴会突然提前,备下的贡品成色不如去年,我们能过关吗?”
“数量也凑不够,只愿九国公主肯宽容一次。”
再向山上走,院落之间距离变宽,宽到可以栽种树木、修葺山亭。
花木掩映的凉亭中,出身名门的修士煮水烹茶,谈论修炼和修界八卦:
“若能得到东君赏识,听他指点一句,胜过闭门造车十年。”
“也得贺礼足够稀奇,让明珠峰那位点头才行。那位欢喜,东君自然开怀。”
到了山顶,只剩三四座客院,皆布置精美,设有聚集灵气的阵法。
这里的宾客自恃身份,很少外出与他人交谈。比如来自平沙州,出身雪月剑斋弟子。
他们站在露台极目眺望,穿过云烟能望见日月宫高远的飞檐,明珠峰连绵的花海。
夜已深了,整座留仙山被星光笼罩,仙客峰一座座客院灯火渐熄,重回黑暗之中。
忽而一道光芒惊破夜色。
院中打坐的修士抬头望,只见那光芒金红交织,不断洒下流星雨般的光屑。
飞到近处时,仿佛一簇火焰烧来,点燃层层夜云。
“留仙门夜间不是禁飞吗,难道出事了?”
“没见识,这是云霄飞车,是柳花燃回来了!”
许多人奔出庭院,聚在空旷的草地上仰望。
一座金碧辉煌的辇车掠过头顶夜空,车身系着道道红绫,迎风飞舞。
那些值守空域的弟子一边架着飞剑让路,一边为车辇撒下花瓣。
所过之处,香风花雨,纷纷扬扬。
云车倏忽远去,余光经久不散。众人依然沐浴在花雨中,望天惊叹。
最靠近山顶的客院静悄悄,只有半扇窗户开着。几声叹息随风飘出窗外。
“素闻柳花燃出行一次,排场大过东君,果不其然……等明年迎这尊祖宗进门,恐怕斋中再无宁日了。”
“少斋主的洞府寸草不生,哪来花瓣给她逞威风。不会让咱们都去给她种花吧?”
屋内十余人来回踱步,讨论不出结果,又看向坐着假寐的两人,不明白他们为何如此闲适,用眼神示意年轻最小的师弟开口:
“……我们带的礼这么轻,她能满意吗?谢师姐、谢师兄,你们去年来这里,怎么跟柳花燃打交道的?”
那少年穿翠衫,少女穿黄裙,两人打扮都明丽清新,五官更是极其相似。
任谁看了,都知道这是一对双胞胎。
黄裙少女睁开眼,懒懒地嗤笑一声:“送什么不重要,谁送的才重要。少斋主让我们挑两件礼物,没说一定要从他的宝库里挑。至于柳花燃有什么可怕。只要我们为她转交礼物和信件,告诉她回去之后会多在少斋主面前为她美言,就够她欢天喜地了。”
翠衫少年不耐烦地打断:“行了,走吧。”
“走?去何处?”站着的众人更加惊异,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既然柳花燃回来了,我们还住客院作甚。”
“来留仙门,不住客院还能住哪里?”
虽然他们都不想住。
作为雪月剑斋的精英弟子,平日外出无论是去凡间邦国,还是去平沙州其他门派,无不是众星捧月。
来留仙门却要客随主便,跟其他客人一起挤在仙客峰。
众人嘴上不说,心里难免有几分憋气。
黄裙少女道:“明珠峰有一座聚灵静室,灵气比此地浓郁三倍,是个修炼的好地方。我们该去那里才对。”
“如此宝地,留仙门会借给我们用?”
“留仙门不会,柳花燃会。我们见了她,她非但不会赶人,还会拍手欢迎,将我们奉为上宾,你们信不信?”
众人一齐摇头:“不信!”
黄裙女子推开门,带头向外走:“咱们打个赌。三百灵石起押。”
……
柳花燃还不知道有人打算连夜入住明珠峰,她扶着梅阡的手跳下云车,大大伸了个懒腰。
“终于到了!”
干燥寒冷的夜风刮过她的脸,让她怀念起温暖潮湿的玄都仙府。
面前石阶层层垒砌,攀着陡峭山体探入烟云,令人心底生畏。
一轮明月照着阶上的残雪,反射着莹莹微光。
柳花燃皱眉。
云车在这里停下,应是飞不上去,要她步行的意思。
但她一路上跟曲泠虚与委蛇,早已厌倦疲乏。
“师妹,快去日月宫见过师尊吧。”
柳花燃:“师尊怕是歇息了,我看还是明日再来。”
梅阡闻言调转车头:“那咱们回明珠峰?”
柳花燃一只脚正要踏上云车,又听背后有人道:
“东君召您即刻前往日月宫。”
这道声音苍老沙哑,不是曲泠。
柳花燃回头,只见两位老者足不点地,从山道上飘飘而下。
“风长老,火长老。”曲泠招呼道。
那两人只点点头,显然双方经常见面,不需多礼。
二人穿着大袖道袍,一胖一瘦,并不走近,站在阶上俯视柳花燃。
又高又胖的先开口,声音嘶哑:“柳师妹莫要为难我们。”
柳花燃不喜欢他们的眼神。冰冷木然又居高临下,不像看活人。
她也冷声道:“口说无凭,可有东君手谕?”
两人表情诧异,对视一眼,似乎没想到柳花燃会提出这种要求。
瘦老者重“哼”一声:“如此小事,何须手谕?”
“哦,那就是没有了。”
“师妹,你……”曲泠正要劝阻,忽然眉头微动,静默不语。
那两位长老同时退至一旁,垂手而立。
柳花燃不明所以,招呼梅阡开车。
忽然她脚步僵直,再不能向前移动一步。
四野刹那间归于寂静,山间虫鸣兽吼声消失,连耳畔的夜风也停了。
柳花燃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如芒在背”。
仿佛九天之上有双巨眼睁开,某种更高等的庞然大物漠然俯视着她。
“阿燃。”
低沉的声音从夜空落下,惊起她心湖阵阵回声。
“阿燃——”
群山应和,天地耸动。
柳花燃缓缓转头。
延绵起伏的漆黑山壑间,忽而升起无数星光。
萤火般的银光飞速汇聚,在夜幕下凝成一道神像般的虚影。
紧接着,四周响起人声。
两位长老以及曲泠一齐拜倒:“恭迎东君法相。”
百座山峰次第亮起,如巨龙苏醒。
灯火煌煌,亮如白昼。
留仙山上,众人争相跪拜神像方向,千万道声音合于一处,雄浑威武:
“恭迎东君法相——”
虚影凝实,威压倾泻。
与空中神像目光相触的瞬间,柳花燃仿佛被一道磅礴无比的力量慑住。
神像白发如瀑,肤白胜雪。
银眸含光,仿佛星辰在他眼中诞生又陨灭。
明月,明月如何与他眼眸争辉。
彩云,彩云如何及他一缕垂发。
不知过去多久,柳花燃才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察觉时间在她身上恢复流动。
“咚、咚、咚。”
她的心几乎跳出胸腔。
“既然回来了,为何不见为师?”神像再度开口。
柳花燃不知如何回答。
遥望那双遥远的银眸,好像说什么都是废话。
“为师忘了,山道陡峭,你不喜欢。”
神像身形暴涨,瞬间撑满半边夜幕。如擎天巨人,向渺小的蝼蚁伸出一只手:
“来。”
柳花燃一怔。
她跳上掌心,随那只手掌位置升高,眩晕感加重,像一艘小舟被巨鲸托起,渐渐看不清地面。
面对壮阔大海、巍峨高山,震撼之余,谁不心生恐惧。
而东君法相通天彻地,比山海更具压迫感。后者是自然造化,前者似人而非人,仿佛不属于天地。
忽然脚下一震,神像虚影瞬间溃散,散作光点纷飞。
柳花燃回神,一身冷汗被大风吹过,衣衫紧紧贴在身上。
竟已到了日月宫门前。
面前殿门紧闭,一轮明月静静悬在檐角。
好个良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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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香风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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