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主,鬼主,起来吃药了。”
小鬼丫鬟果蝇尖细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愣是把好不容易睡着的萧云禧吵醒了。
萧云禧气的脑壳突突,掀了被子坐起来忿恨地看着她。
他妈的,就没见过有人把睡着的人叫起来吃安神药的。
不过小丫鬟倒的确不是人,是只鬼。
果蝇吓得不行,跪下来把冒着热气的安神药举过头顶,道:“您之前说的,鬼尊大人不来的日子你定是睡不着觉,要奴婢每夜送药来……”
鬼界阴冷,轩敞的晨荒殿里更是冷清,榻边滕蛇烛上阴蓝鬼火摇曳,榻上红衣男子捂着钝痛的脑袋,口里又不住咳嗽了起来。
“鬼尊大人今夜没回鬼宫,肯定是不来晨荒殿了,您要不吃了药早些睡吧。”果蝇小心翼翼抬起脑袋,满脸的清澈。
萧云禧咳的快要把肺咳出来,就着头痛,抓过碗将苦药一饮而尽,而后草草抹了把嘴,缩回床榻深处蜷起身子,道:“他都两个月没来了,我也习惯了,以后别送药了。”
能睡着。
反正他这副身子都烂了,喝什么药地药效都能千疮百孔地漏出去,又有什么用?
与鬼尊大婚已过七年,榻边那能烧十年的滕蛇花烛眼瞅着越烧越短,一日一日地这么熬着,能说说话的也就是面前这头上扎两只丸子的小果蝇。
人么,不就那么回事,新鲜的时候捧在手心像个宝贝,日子长了,说丢也就丢了。
那夜只悄悄过了一半,晨荒殿的门却被人一脚踹开,随即飘进来的便是浓重的酒气,披着瑞兽玄纹大氅的高大男人摇摇晃晃地自那团黑暗里走过来。
“云儿,云儿,夫君来了。”
男人的脸在鬼火旁衬的幽冷,俊美眉眼在那浓醉中更添了一层鬼魅,他低低呢喃着凑上来,这就要脱衣,手却笨拙拧不开扣,萧云禧顶着剧痛的头跪起来,三两下熟稔地帮他将那扣子解开,露出他蜜色的胸口。
鬼尊宇文尧的颈边余着陌生的暖香气,不知又沾染了鬼界哪方的美人香。萧云禧笑道:“入冬了,外头冷,可知道回家了。”他尾音拖着,眸中却黯着,一字一句早已是心灰意冷。
压在身上的人根本听不进他的话,只是粗暴地将他衣裳撕开,提起利器便怼进去,狠命捣鼓了足足一个时辰,终是肯将怀中将奄奄一息的人撒开。
萧云禧被丢开,后脑勺“梆”地磕在玉枕上。他缓神半晌,半阖着眼皮,颤抖着伸手向下身一探——指尖红彤彤,是自己新鲜的血。
旁边的宇文尧睡得很沉,萧云禧觉得自己破破烂烂的,扭着破烂的脸,隔着汗湿的随发看着他。
当年为了下鬼界,他擅自修习禁术,历了七七四十九天削魂灼骨之苦,弃灵力修冥力,化阳丹为阴丹,这才排除万难、欺师灭祖地与旁边这男人拜了堂。
什么都干了,什么都给了,最后求来的这命数,就是这个**样。
萧云禧苦笑,拽着床帘挣扎着起来想去抹点药——他在榻上向来睡外侧,伺候人的位子。
腰却被人一把抓了过去——
“媳妇儿,跑去哪儿?”
字字句句的语调,和他曾经逃跑那次被抓回来时一模一样。那次以后,只要宇文尧在,他就绝不能离开他视线半步,这是规矩。
宇文尧此刻赫然睁着眼,嘴角噙着一抹笑,人正是清醒了。
萧云禧被拽的臀部猛地跌回硬邦邦的床上,疼的一阵龇牙咧嘴,骂人的话在嘴边又硬生生憋了回去,只扭头化作一句:“后面破了,要上点药。”
“……七年了,”宇文尧垂眼,显然又没听萧云禧说了什么,“是时候了。”
他胳膊肘撑在玉枕上支棱着头,另一只手玩味地在萧云禧腰身上游走,半天才道:
“你知道,你身子里这颗内丹,有多值钱么?”
萧云禧在幽暗烛火中盯着自己少年时曾一意孤行爱过的男人很久,久到宇文尧已不耐烦地蹙眉,萧云禧才悠悠开口:“嗯,阳丹转成的阴丹嘛,强得可怕。”
宇文尧只是问那一句,萧云禧便猜的七七八八了——无妨,心都碎成渣渣了,还他娘的差这最后一击?
萧云禧脸上带了笑,望着夫君,自己便说了起来:“你若吃了我的内丹,你的大计就成功在即了,称霸三界不是梦,你会是那空前绝后的千古一帝。”
宇文尧眼睛肉眼可见亮了亮,懒洋洋坐起来,大手摸了萧云禧脸一把:“我们家吉庆,最疼夫君了。”
萧云禧扯扯嘴角——他生平最烦的便是别人喊他这土掉渣的表字,奈何,宇文尧哪里会在乎他的喜恶。
这么多年了,萧云禧也早把宇文尧心思猜出来了,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罢了,直到今日。
——自己金贵的内丹就像是唐僧肉,要等养肥了吃着才更香。
萧云禧不自觉攥紧了被角,在浑身的裂痛中,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英谨……英谨。”
他喊着宇文尧的小字,这是他最后的挣扎,他想最后用这七年的夫妻情分赌一把,不想真的就这样满盘皆输。
可宇文尧没有给他最后的怜悯甚至体面。他只是叹了口气,摸了萧云禧的手,道:“本座知道你身子不好,这一天天地病着,也不是个办法。”
剖了萧云禧的内丹,无外乎要他性命。而今时今日,萧云禧这荒唐的一条命也终于走到了尽头。
萧云禧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已苦到流不出泪——这么多年守来的结局,竟是生剖内丹……或许这颗内丹才是一开始他愿意与他成婚的原因。
“……好啊,反正我留着这内丹也无用。你什么时候要?”萧云禧不再看他,也流不出一滴泪来。
宇文尧像是松了口气,说:“不急,看你。”
晨荒殿内沉默半晌,萧云禧轻轻躺回原位。他心脏已痛无可痛,他像从前千百次那样,侧着身靠在宇文尧肩膀上,伸手摸他漆黑的鬼尊喉封,一下下抚着那被封起来的喉结。
只是这一次,他说:“那就明日吧,明日就把内丹剖给你用。只是英谨,我想要你知道……”
他嘴巴凑到宇文尧耳边,一字一顿:“我恨你,我恨透了你,你当初就是瞎了眼,才会栽在你这头恶鬼身上。”
他不顾宇文尧的反应,只接着说:“如果重来一次,我绝对,要亲手杀了你。”
随后他的脖颈被宇文尧猛地扼住,呼吸不能,直到快要窒息前的一刻,宇文尧才蓦地松开他——
他们之间,早就只剩下暴力和凌虐了,从前到底只是萧云禧一厢情愿的轰轰烈烈,最后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那夜他昏死过去,做了好多的梦,那些梦针织一般地拼在一起,丝丝缕缕间,凑出的哪里是这吃人的鬼界,而是少年时彩云缭绕的仙山,是悬崖飞瀑、白衣亮剑,是言笑晏晏、夏蝉冬雪,他身在其中,少年明眸皓齿,恣意人间——抬头便是盘旋的鹤,鹤总落在山巅一角衣袂飘飘的谪仙肩上,白衣谪仙回眸,便是喊他:
“萧云禧,过来领罚。”
梦里师父的脸尤为清晰,那是一双冷而沉的眼,那双眼曾望着他,劝诫他“早日回头”,可他走的义无反顾,没有回头,一次都没有。
师父!你当初要是不那么凶,我怎么会堕入鬼道,最后落得这个下场!
都怪你!
我命本不该如此啊……
萧云禧梦里忙着甩锅,既怨又悔,哭着喊“师父”,又被自己声音吓醒,睁眼,还是这阴森可怖的鬼界,是这用洞房花烛囚禁着他的晨荒殿。
这些年,他不知多少次午夜梦回,梦到师父。
他脸上泪痕未干,想着这是自己生命中最后一日,要起来好好看看鬼界紫红色的天海,刚吸了吸鼻子坐起来,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这一扭头不要紧,映入眼帘的是鬼丫鬟果蝇的脑袋,那脑袋就落在床下靴边,头上两只丸子还圆鼓鼓地扎着——
萧云禧猛地抬头,大殿中央站着一人,他提剑而立,一身月白绸袍,未沾丝血,那脸即便在幽蓝鬼火中,也同日月,自生光辉。
他墨般长发束起,疾步走来,气若雷霆万钧之势,不怒自威,竟像是天神下凡,万般疏冷。
对,他本就是天神下凡,只是这天神此刻表情多少带了点阴翳。
“咳咳,咳咳咳……”萧云禧抓起被褥遮住自己伤痕累累的身子,死命咳了几声,盯着来人,瞳孔震颤不已,脱口而出:“……师父!”
此时此刻,他见到的已不只是眼前活生生的朝野,他眸中流转的正是那过往云烟,那些曾以为一文不值、却其实同金子般的岁月。
只是——他们七年前早已决裂,自己竟还舔着脸喊人家师父。
朝野走来,低头盯着萧云禧看,目光偏移,落到他颈间遮不住的吻痕上。
萧云禧往后退了退,不敢再看师父那样同从前一样惊心动魄的一双眼,只是有气无力道:“你看到了,我现如今就是这般鬼样子,今日也是我的死期——你来看我笑话的么?笑我就算了,杀我的丫鬟做什么……总而言之我不后悔,你劝也没用,我烂命一条,死也是自己选的。”
他盯着师父那月白的袍,不染纤尘,而自己呢,形同鬼蛆,无地自容。
本以为会被羞辱训斥,脖子上却伸来朝野两根冰凉的指。朝野低着头,那样轻地抚着他的伤痕,手指却也只是在那层叠的伤疤上停留了片刻,便离开。
——那些都是萧云禧七年来被人糟蹋的痕迹,涂了多少层药膏也祛不掉的。
萧云禧太久太久没有被人这样温柔地抚摸过,他下意识地浑身一颤,垂下的眼睛竟酸了。
随后,面前的朝野收剑入鞘,久违的声音在萧云禧头顶冷冷地响起:
“孽徒,你命不久矣,这一次便听师父的话。”
萧云禧猛地抬起脑袋,问道:“听话?听什么话?又要罚我么?”
朝野与他对视,怔住两秒过后才开口:“此婢正做法要剖你内丹,我才杀她。你的内丹若落入鬼尊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他话音落,萧云禧终于绷不住了,他直接从床上站起来,涕泗横流,喊道:“怎么,朝野,你闯入鬼界,是也要取我的内丹么!还是要来拿我的命!”
字字悲惨哀戚,在囚笼中久久回荡。
此时,上神的脸上难得露了心绪,只见他眉心紧蹙,眸中轻颤,如神话般惊绝的一张脸此刻溢满了悲伤。
他缓缓地,再一次将跨间彼方剑抽出,白刃明亮,不沾尘血,伴着那出鞘声,他轻轻道:“是,我是来取你性命。你若恨,便等来世再报吧。”
萧云禧胸中那最后一方净土,在此刻轰然坍塌,死生在他看来终究化作无所谓,三界之大,再无他方寸容身之地。
他只是笑自己傻,到了最后这退无可退之地,竟以为自己曾经唯一的师父下鬼界,是来救他的。
死生无谓,他只有恨,对宇文尧的恨,对朝野的恨,自己的命和天下苍生的安危比起来,简直不堪一提。
从天之骄子活成了块不人不鬼的烂抹布,爱错了人,众叛亲离,到头来一个个都要取他性命,这不就是他萧云禧堪堪二十七载的一生么!
仰着头笑了一阵,他破烂病怏的身子仰面朝天倒栽在玉枕上:
“神尊尽管杀吧,照着这里砍,砍狠一点,让孽徒少遭点罪。”萧云禧袒胸露乳,笑着拿手抹了抹自己脖子。
朝野的声音在绝处里如同神谕般动听,他薄唇微启,说:“彼方乃神剑,死在它刃下,不疼。”
萧云禧闭眼皱眉:“那就快快地砍,神尊怎么废话那么多。”
言毕,片刻后,彼方剑落,萧云禧血溅花烛,终究是将那燃了七载的鬼火浇灭了。
被神剑杀,果真不疼。只是剑落前,萧云禧黑发凌乱的脸上似溅来几滴滚烫的水……是泪吗?
——也罢,人都死了,不重要了,只是遗言还没说,要是有机会说上一说的话,那萧云禧只想往自己碑上刻两个完美总结他生平二十七年的大字:
我操!
朝(cháo)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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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深宫怨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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