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泱泱的黑云沉淀渐而露出一众人马。
为首者身骑高大乌骢,鬃毛随风飘扬,他跨马随意挽着缰绳,马蹄踯躅间俯视莫寒水两人。来人即使在跨在马上也能看得出身量奇高,沿袭了马上稚子与生俱来的优势,眼深于湘水,鼻高于华岳。(1)但与其说他是草原部族之人,反倒更像汉人,因为他的脸上几乎看不到草原人的粗犷张扬,当然也有可能是公主弃婚逃走的缘故。
“自己过来。”
他开口说话,眼睛看着莫寒水,火光闪烁间面目半明半昧,像是夤夜庙堂供奉的神像。
莫寒水被崔冕掩在身后,可她心中清楚来人这话是对自己说的,这人不用看便知道是个极不好相与的主,她缩在后面暂且没有动作。
“殿下,我劝你还是想清楚些。”
两方踟蹰间,为首那人身旁又有一人打马向前,他的汉话说得有些生硬,打眼看去两人眉目极为相像,应当是血亲,只不过此人神态桀骜张扬与为首者截然不同。
若是随心意一走了之,兵戈必因姻亲不利而起。何况,女娘一双明眸扫过面前隐没在阴翳中数不清的兵卒,他们二人注定是走不了的,可她又能如何搪塞过自己弃婚的事实。
她将兔肉放回临时搭就的木架上,看过崔冕一眼,眼神交迭间她微微摇头示意,两人擦肩而过,她径自向来人方向走去。
铿然一声长剑出鞘,崔冕腰悬的银白流光的利剑空了。
那柄剑如今悬在他的脖颈上。
他没料想师妹会对他出手,抑或是生死随她而定,一时间没有任何动作,两人隔着几步远对峙,那双浓黑的眼睛温和地看着眼前的女娘。
“若非你以我性命相挟,堂堂公主怎会跟你一路颠沛流浪吃尽苦头!如今驸马已至,贼子若是再敢纠缠不清当心性命!”
莫寒水一副怒气当头的模样,仰头逼视崔冕,她违心说下这等话只盼着能够敷衍过草原来人,让师哥能够顺利脱身,毕竟他做这些是自己这个师妹,她的目光躲闪几乎不敢直视崔冕。
气氛肃然间,拊掌的声音响亮。
“好,好,演得实在是像极了,真是伉俪情深啊。”
她偏过头去看,是那个腔调怪异的蛮人。
“殿下不惜自毁声名也要让情郎逃离,情义真切,要是就这样拆散真让人伤心。”那人感叹着摇了摇头,复而沉吟似在想一个两全之策。
半晌,他善解人意道:“不如将殿下二人全都请回乌襄,手脚打断,放在一个帐中,日日夜夜长长久久的厮守在一起,可好?”
莫寒水盯着他笑吟吟的神色,眼神又转向为首之人,他的神色依旧不改,未尝不是默许。他们没那么容易糊弄,她的掌心不知不觉间浸出细汗,手上的剑几乎要握不住。
几乎是一瞬间,在场之人不能看清,莫寒水手中的长剑的脱手,被身前之人利落接下。
名剑归主,崔冕揽过她,一个翻身落马,疾驰而去。
“阿答?”那人不料变故陡生,在他们眼下竟然有人敢跑,开口向为首者示意,眼中却现出追击猎物时的志在必得。
“追。”为首之人神色冷峻,惜字如金。
*
“师哥,我不能离开。”
马匹疾驰,烈风不止,周遭的景物急遽向后撤去,莫寒水的发带飘过崔冕唇边,答答的马蹄声裹挟着她跳得极快的心跳向前奔跃。
“竖子不堪为驸马。”他手上的马鞭挥动得更重,快马如飞。
“师哥我们回不去的。”莫寒水的眼眸闪动,有所动容。
“你刚刚也听到了笛声。”崔冕出口安抚,声音如常镇定。他意在借乐曲点明路途,如今他们距离关隘不过咫尺之遥,只要设法混进到受降城,蛮人便无可奈何,适时游鱼入海万事皆难觅踪迹。
周围灌满了风声,两人一时无话。
“师哥我不想你死。”莫寒水突然握住了那双带着薄茧的手,她的手很冷,和夜色一样,或许是同门间刻入骨血的熟悉,她不愿他因此九死一生。
“你我都不会死。”崔冕挥鞭的手极轻地抖了一下,像是被风吹冷了。
“只要阿水不想嫁他,师哥就能带你离开。”他轻轻补充着,心里清楚女娘是不愿意的。
月光揉碎在莽野,林木之下明暗交接,莫寒水努力睁大眼睛试图看清前路,听了他的话,身子蓦地在温热的前襟轻轻颤了下。
“师哥。”女娘的声音像是呓语在口中喃喃唤道,两人疲于奔命,这一刻她是真的在这个陌生的朝代,接纳了自己有一个师兄的事实。
寒光闪烁,莫寒水已将防身的匕首拔出。
“师哥勒马吧,我已经想好了,不然我就以身殉国,求得两全。”女娘一手执刃,一手伸去轻轻握住缰绳。
“阿水,你该信师兄的。”崔冕呼了口气,控马的手动作熟稔,马蹄声渐有缓势,忧心颠簸间利刃无眼伤到她。
趁着马匹缓下来,女娘不敢回头,一个翻身利落滚下马来,轻灵得像一片树叶。
“阿水!”
素日温煦的郎君竟然失声呼喊。
女娘凌乱的发丝翻滚间堆叠在颈间,手中死死握着匕首,闻声勉强抬起头来,笑了笑眼神坚毅恳切道:“师哥你一路保重。”
年轻郎君的眼中惊诧与不舍交集,一时说不出话来。
“师哥,我若离开铸成大错,日后战事纷杂不免是千古罪人,今日你就是能将我绑走,我一定也会想尽办法回来。”莫寒水定了定神,远方的阴翳如蜂般涌动,她忍不住开口催促:“走啊!师哥一定要见我死吗!”说罢手中匕首又横向脖颈。
“阿水,这是你第一次这样同我争吵。”崔冕看着眼前和他势不两立的女娘。
莫寒水想着他应该是有些伤心的,毕竟从小看顾的师妹这番忤逆他的好意,渐渐崔冕调转马头,再仔细看过自己一眼,马蹄声又响了起来。
女娘失力瘫坐在乱草间,手中仍旧握着匕首,渐渐她到能听见骏马打的响鼻,不是师哥回来了,是她的驸马追了上来,那人借着马匹高高在上,逼得她不得不仰视。
高鼻深目,貌扬而性抑,身子雄健更甚。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莫寒水瞥了一眼,又是那个蛮人在啧啧感叹。
“你说我该不该把那浑小子给捉回来,替你出气,嗯,嫂嫂?可敦?”他笑眯眯地开口询问。
莫寒水默不作声,不理睬他的挑衅,猝然间一支有力的手臂揽过她的腰间,骑马奔波过的肌肉带着汹|涌的热意,直烫到她的肺腑,为首那人竟然直接将她揽到了马上。
她惊得微微睁大眼睛。昏黄的火把间,她看到了那双不夹杂任何情绪的眼睛,就如同他在追逐一只羔羊。
他们这幅情景,引得身后的士卒们唱起歌谣,声音激昂起伏,火把也随着摇晃,可惜莫寒水一个字都听不懂。
马匹几经颠|簸,擦过数不清的青草路途,最终来到堆叠的营帐前,夜色中数座毡房隆起如同郊野的坟冢。
男人不说话将她抱下来,又穿过数个营帐,莫寒水已经分辨不出方向,恍惚间位置颠倒,她的驸马将她置在齐膝高的桌上,看她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团活/肉。
“可汗可否愿意和我谈谈?”她设想了一路而今终于窥得时机开口,她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漠然的男人,可以肯定眼前之人就是这个部落的首领。
听了她的话,眼前的人神色并无一丝动容,他身为这片土地的掌管者,清楚权衡着每件物品的价值,而她,甚至不如一只羔羊,只有待秋来被分食剥皮,他没有兴趣和死人谈话,也不会动恻隐之心。
眼前的女娘一直看着他,待他回复,末了他不耐烦开口补充:
“不必。”
莫寒水见他如同犟驴子显形,从怀中取出一张并不起眼的纸,轻手推开向他示去,男人睨了眼,肩上缀着的骨饰颤|动撞|出脆响。
“如今可汗可有意了?”莫寒水循循善诱,她知道和戎远非送来一个公主这么简单,和藩所备的妆奁,数不清的绫罗珠宝才是他们贪慕的,她在仪仗中搜罗出来的东西,不在礼单之中,想来也是别有用心之人暗中夹带,如今她拿到也算是那人罪有应得。
“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金子?”他终于肯低头正视过他这个远道而来孱弱娇小的可敦,只是身在汗位,他的疑惑更近于质问。
“可汗,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2)我有钱财傍身难道不是寻常之事?”莫寒水反问,她总不能说原本就藏在妆奁中,只能想法搪塞,她拿到时凭借文字辨认出是飞钱。(3)
身前之人讪笑一声,伸出手臂将她困在不过方寸的桌上,“可据我所知,殿下是个疯子,你们的天子愿意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仅仅是,保你?”男人的话音顿了下俯身贴近她的脸,警告的意味很明显,她稍一动弹就能碰到男人的鼻尖。
莫寒水听到他的话,心中一颤,身子险些从桌上跌下,回想着自己刚醒来的种种,难怪随行队伍见她神色都有些怪异,难怪她什么记忆都没有,一个疯癫的女孩能记得些什么。
浓重的睫毛遮住了她潜藏的惶恐,半晌,女娘唇边露出一个狡黠的笑转瞬即逝,像只狐狸,“可汗,宫闱秘事,只有疯子才有活路。”
“是吗?”
他的语气一如寻常,仿若只是询问因风沙凶悍而埋没的一言半语,那双深陷的眼睛盯着莫寒水,经年挽弓生着粗粝厚茧的手却已经迫上了羔羊的喉咙。
莫寒水本能抓住他的手试图摆脱,两人力气悬殊,她的动作不过是蜉蝣撼大树,逐渐她眼中的烛火变成被踩踏搓/碾的点点星斑,她尽力保持清醒挤出话来:“飞钱里的金子可汗是看不上?”
来人松开了手,宫闱秘事他没兴趣,但起码她不该现在死。他看着眼前的人,即使被放开也不能像常人一样急促的喘息,她的脸色苍白好似纸扎,缓缓地渡过口气给肺腑回旋适应的时间,手指不正常的痉挛,果然郢国送来的都是无用之人。
他将飞钱收下,他本就无怜香惜玉之心,离开的更是毫无负疚之情。
天旋地转间莫寒水从桌上跌下,汗湿的手颤|抖不止,她轻轻叹了口气,身子却不由打了个寒噤,之后的日子只会更难。
铺设于地的兽皮生出暖意,莫寒水听着帐外的风声心绪渐趋平稳,后心的汗意已经冷了,她挣|扎着起身想要重换件衣裳。
飙风幽怨不绝,吹得帘栊起伏不断,蓦地一个黑影滚了进来,与刚欲起身的莫寒水跌在一起。
(1)陆岩梦《桂州筵上赠胡子女》。
(2)《触龙说赵太后》。
(3)飞钱,亦称“便换”、“便钱”。唐宋的汇兑券。凭纸券取钱而不必运输,钱无翅而飞,故曰“飞钱”。
装装的一群人,哼哼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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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驸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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