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涟露出一个很浅很浅，风一吹就会散掉的微笑。
黎熄被这个笑容怔在原地。
她穿着校服，微笑为素着的一张脸添了几分清泉似的凉爽，平静的气息涤荡他周身的躁意。
周博宇喊着：“黎熄！来搬桌子了！我这次在你的位置！”
黎熄回神，走进教室把桌子搬到前排位置。
苏涟位置没动，站在桌子旁边等着黎熄进去才坐下。
教室还在闹哄哄地吵着，同学们各自说着话，聊着与学习相关或者不相关的一切，下午两点多，天气还是很热，搬动桌子带来的吵闹和调换位置带来的新奇让大家情绪扫清了午睡起来的乏困。
黎熄果然很受欢迎，刚坐在位置上后排的学生就跟他搭话。
“学神学神！以后我考试就靠你了！”
“……”
他不是很能适应学神这个称呼。
黎熄笑得明朗：“叫我名字就行，大家互相帮忙嘛！”
后座的男生：“谦虚了啊！”
黎熄：“一般一般。”
后座男生笑出声。
两句话就破除了高成绩带来的锐利和傲慢，让后座的男生笑容更真切了几分。
男生旁边坐着一个齐头女生，原本正在看书，在黎熄跟男生聊了两句后也加入了聊天队伍。
苏涟坐在位置上，像是听不到周围的吵闹，自顾做着自己的事情。
上课铃声响起，教室依旧残留着闹哄哄的余韵，无法瞬间安静下来。
第一节是物理。
苏涟在老师从门口走进来之后皱了下眉头，很快就恢复了平时的冷淡，继续听课。
黎熄坐在一旁翻得看了看卷子，又转头看苏涟，她正在做题。
“……”
刚考完试就做题，真勤奋啊。
中午出去的时候他也扫了一眼成绩单，苏涟除了语文比他低，其他科目都比他要高。他们总分差了六分，但他语文比苏涟高了十五分。
刚看见成绩的时候，他还奇怪了一瞬，为什么苏涟的语文成绩会那么低，不过转念一想就明白了。
物理课主要是讲卷子，苏涟的物理接近满分，黎熄跟她差不多成绩。
老师一边讲一边说就这还能错，黎熄听得有点困，阳光晒在他的位置上，更让人觉得乏力，就要睡着，转头看苏涟，她也没在听课，她甚至没看物理，而是在写生物题。
……咦？
黎熄右手正在转笔的动作一顿，戳了戳苏涟的胳膊。
苏涟转头，离得近了，黎熄看到她的瞳孔很黑很大，像是珍珠，清澈的倒影着他的脸庞。
黎熄：“你怎么不听课？”
“……”沉默。
过了会儿，苏涟小声说：“她不公平。”
哈？这是什么理由？
黎熄被她这句话说得清醒了不少，饶有兴趣地继续追问：“什么？”
“她只给长得漂亮的学生讲课。”苏涟说。
“……”黎熄有点想笑，“这怎么看出来的？”
“她讲课，不会问大多数学生听懂了没，只问其中几个，如果学生说没听懂，她能讲两三遍，但是有同学站起来说听不懂，她会很凶，让这个同学下课问其他会做的同学。”苏涟抿抿唇，说，“很多次。”
黎熄：“你也漂亮，她怎么不问你？”
苏涟：“她问过，我都会。”
她也不是全无情绪。黎熄发现，苏涟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会有一点点情绪起伏，虽然很轻微，但并不是完全平淡。她的眼睛里有一点点，很小，没人发现的抗议。
“所以你不喜欢她？”
“没有不喜欢，只是生气。”
苏涟说完，继续写自己的题。
黎熄继续转着笔，百无聊赖地盯着她圆溜溜的后脑勺，又想到上午周博宇的话，再次戳了戳她的胳膊。
苏涟再次转头。
“那你生我的气吗？”
“？”
她的情绪里只有迷茫，没有生气。
黎熄咧嘴笑了下。
“不生气。”她说。
“你不问我为什么问你这个问题吗？”
苏涟摇头。
“不想知道？”
苏涟再次摇头。
她没有疑问，只有回答。
真有意思，她是他见过第一个不会对别人的问题产生疑问和好奇的人。
大部分人都会好奇，只是会克制自己的好奇不去询问，但她是完全不会产生好奇。
苏涟没继续写生物题，主动提问：“我可以看一下你的语文答题卡吗？”
黎熄从桌兜翻出来递给她。
苏涟对照着卷子看他的答题卡。黎熄的字很漂亮，有些潇洒，但是棱角并不明显，反而多了几分圆润。
过了一会儿，她把答题卡还给他。
黎熄收起答题卡，问：“你跟我说话，是因为我考过你了吗？”
“……”
苏涟的表情更茫然，紧接着摇了摇头。
黎熄：“所以你既没有生气我抢了你的第一，也不是因为我考的比你高，所以才跟我说话。”
苏涟点头，她接着说：“第一不是我的。”
黎熄失笑，“我可是一过来就让你变成第二了，你真不生气？”
苏涟又一次摇了摇头。
“你拿到了第一，是你厉害。”
“……”
他下意识想苏涟是开玩笑或者阴阳怪气，但现在发现她说的是真的，而且她的语气，非常真挚，真挚到，他感觉到苏涟真的在夸他。
黎熄：“你觉得自己不厉害吗？”
摇头，她说：“我之前也厉害，你这次厉害。”
这是她对这次考试的定义。
因为上午已经讲过题，老师也把具体题的分值表发了下来，黎熄把每道题得了多少分都在上面标记了，苏涟一目了然。
他的阅读理解和作文比她高，其他地方失分跟她差不多。
苏涟的阅读理解一直是弱项，她看不出作者想表达的意思，即使她的阅读量并不低，甚至远超同龄人。
上课时课后习题她也经常出错，但因为她的基础扎实，老师每次分析试卷她也不会显得特别出挑。
“你觉得什么叫厉害？”
“第一就是厉害。”
“……哈。”
他今天更奇怪。他今天话比之前还要多，但她不讨厌他的话多。跟他说话她觉得很轻松。
“所以你这次不厉害？”
“嗯。”她点点头。
“其实你错了，你很厉害，你最厉害的地方就在于，你觉得考第二就不厉害。”
苏涟盯着他看，黎熄也微笑看着她。
走近的物理老师见苏涟这样忍不住说：“苏涟，专心听课。”
苏涟没动。
下课铃声响了。
物理老师继续说：“虽然你成绩好，但是课堂规则还是要遵守的。”
苏涟点头。
“对不起。”
物理老师像是懒得继续说，卷起手里的卷子从教室离开。
下午的阳光逐渐没有中午那会儿浓厚。
黎熄轻啧了一声，说：“你说得对，但是忽略了一点。”
“她不是喜欢给长得漂亮的学生讲课，她还同性相斥异性相吸。”
明明他和苏涟一样没听课，她却只喊了苏涟的名字，语气还阴阳怪气。
苏涟说：“物理教这个的，我初中就学过了。”
黎熄：“……”
他忍俊不禁，“我刚刚不是这个意思。”
“哦。”
苏涟回过头。
后排男生拽了下黎熄的后领口，挤眉弄眼异常八卦地问：“你俩刚刚上课在聊什么？”
黎熄：“你没看见吗？她问我要语文答题卡，就学习那点事呗。”
“唉，真没意思，我还以为苏涟跟你能说点其他什么呢，我们跟她聊天她都不怎么说话的。”
男生无趣瘪嘴，“想想也是，你比她考得高，她应该是想超过你，你居然这么大方给她看了答题卡。”
黎熄低笑，“同学之间共同进步嘛。”
男生：“也是哈，不过语文也不是看一眼答题卡就能超过的。”
黎熄又散漫地笑了声，回过头准备上下节课。
一般下午会有两节自习课，能把作业写完一部分。
他刚把书拿出来。
苏涟说：“你撒谎。”
“？”黎熄笑，“我怎么撒谎了？”
“我们刚刚聊的不是学习。”
“你没问我要答题卡吗？我们聊的是跟学习相关的事情，成绩和老师也算在内。”
苏涟想了想，点头，被他说服了。
“……”
这回换成了黎熄无语，他刚消散的好奇再次腾升：她到底以前过得是什么生活，才会形成现在这样的性格。
放学后，两个人前后回家。
苏涟到家，苏郁荷正在打电话，听声音那边的人应该是她的老师。
她先放下书包，走到餐桌边。
苏郁荷的话语随着她的走动迅速到达她的耳朵。
“今天上课不专心？”
“对不起。”
苏涟站在原地没动，像是被按下暂停键。
苏郁荷继续问：“为什么上课不听讲？”
“对不起。”再一次。
“不要跟我说对不起。考试前不用心，考完试练琴也不专心，漪漪，你以前都不会这样的，是不是交新朋友让你分心了？”
“没有。”
“真的没有？”
“嗯。”
他……应该不算新朋友吧。
苏涟想，她没有撒谎。
“你不能骗妈妈，漪漪，妈妈都是为了你，难道你希望你爸爸看咱们两个人的笑话？”
苏郁荷站在苏涟面前，忍不住留下眼泪。
对比苏涟此刻有些灰扑扑的表情，苏郁荷的表情像是在演话剧，激动到无以复加。
“妈妈不喜欢你以后变成我这个样子，你知道吗？”
苏涟木然点头。
她的眼睛睁着，却好像看不到什么东西。
苏郁荷带着哭腔的话不断敲击她的耳朵，令她的心脏被难过感染，也跟着苏郁荷的声音抽痛起来。
“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苏郁荷冷下脸，“去外面罚站一小时，回来开始学习，今天没有晚餐给你吃。”
“好。”
苏涟听话地走到门外，苏郁荷也站在她身边陪着她。
“妈妈也不想这样，但是只有这样才能让你长记性，以后你才会听话。”
“嗯。”
“不能做错事，漪漪，你的人生没有选择。”
“嗯。”
“你别怨妈妈，这都是为了你的未来。”
“好，谢谢妈妈。”
“你的卷子都带回来了吗？”
“嗯，在书包里。”
“我去看看，你等一个小时之后走进来。”
“好。”
苏郁荷走进家，留下一个跳动着秒针的闹钟陪伴她在楼道。
闹钟从小陪伴着她，跟她同年龄，秒针的“嗒嗒”跳动声很大，回荡在楼道。
苏涟垂着头看着放在门角的闹钟，眼睛在秒针的每一次跳动时跟着跳动一瞬间。
对面房子有人出来，见苏涟，问：“没带钥匙？”
苏涟摇头。
那人走到电梯边摁了下楼键，“那怎么不回家？”
苏涟：“不能进。”
“考试没考好？”他露出微笑。
苏涟点头。
“叮——”电梯门开了。
男人走上去，不忘了说：“没考好下次再考呗，别怕，这么晚了赶紧回家吃饭吧。”
苏涟摇头。
男人没看见，他走进了电梯。
靠在电梯右墙的黎熄瞧得清楚，他先是一怔，随后摁了开门键，从电梯里走下去。
电梯门在他走下去后关上，阒静阴冷的楼道只有他们两个人面对着面站。
黎熄扬起一个阳光又亲和的笑。
冷淡的白炽光照在他通透亮白的脸颊上，缓慢地抚平了她心口剧烈的抽痛，直到胸膛里的那一颗心被温柔又密密层层的暖意和酥麻的酸软包裹。
苏涟睁着眼睛，瞳孔又黑又大，像黑夜里的星星。
一滴眼泪先从左边眼眶流了出来，很快右边的眼泪也争先恐后地流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