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半月前,京郊朔南寺。

虞家一行人正沿着小石子铺的简路不缓不急地前行。

朔南寺并不算京中说得上名号的寺庙,寺中一切景观摆设也都十足简陋。平时往来的富贵香客并不多,哪怕今日是观音菩萨诞辰这样重要的日子,门口也才堪堪停了三两辆马车。

虞家老太太崇尚节俭又不喜喧闹,这才选中了这朔南寺来虔诚礼佛。

虞老将军早年前便战死沙场,子嗣不丰,老太太只得了虞修一个亲子。另还有一名庶子虞业,也不十分亲近,待考取功名成家立业后便自请分了家,带着生母妻儿另外置了住处。

老太太乐得清净,只逢年过节才差人邀他们过府一聚。因而今日只有亲祖孙三代一道同行,连丫鬟小厮都没有带上一个。

等行至正殿门口,老太太回过头来同虞修说道:“一会儿上完香,你带着你媳妇儿先去厢房歇息,让两个小的跟着我去求上一签,待观音素备好了,我再喊你们一道去用。”

“娘决定就好。”虞修点头。

虞修是武将,一生杀戮无数,对烧香拜佛之事是尊敬有余,却不十分坚信。

此番前来更多是为哄亲娘高兴,自然是老太太怎么说他便怎么做。

老太太嗯了声,侧身拍了拍儿媳苏氏扶着她胳膊的手,语气很是慈爱:“实在不适便不要跪了,只要心诚,站着祈福也是一样的。”

前些时候那乍暖还寒的天气,一不小心就容易被风寒钻了空子。

苏氏前阵子大意中了招,一连病了小十天也不见好,今个儿强撑着前来,面上已然失了血色。

苏氏出生诚阳侯府,及笄前便才名远扬,温良可人,是老太太为虞修精挑细选求来的媳妇儿。

婚后主中馈、侍长辈、育儿女,事事处得妥当,挑不出一点儿缺点,与虞修也是感情渐笃、琴瑟和鸣。

在虞修奉旨出征之时,她便时刻陪伴在老太太身边慰其烦忧,久而久之,老太太也视其为亲女,对其关心爱护有加。

感受到老太太的关切,苏氏心间一暖,微微福身道:“无碍,倒是累得娘忧心了。”

老太太忙将她扶起,絮絮念叨:“你这孩子呀,什么都好,就是总爱守些虚礼。”

苏氏淡淡一笑,不再多言,与虞修调笑的目光对视一刻便移开了视线,只又虚虚地扶好了老太太。

一行人于是按着长幼顺序一个个进殿上香祈福。

这殿内也是极尽简约,一座观音像,一张长桌,几个拜垫蒲团,除此之外就再没了什么摆件,倒比富丽堂皇的装饰更让人静得下心。

……

上完香,老太太便请了一位小沙弥领虞修夫妇先行到厢房安置。

苏氏临行前给两个女儿使了个眼色,姐妹两人对视一眼,一左一右上前扶稳老太太,一齐往偏殿走去。

远远望去——

姐姐易舒清丽婉约,皎若秋月,一袭白衣不染尘埃。

妹妹易安仙姿玉色,灿若春华,一身烟紫顾盼生辉。

老太太常年礼佛,气质端庄。祖孙三人站在一处,倒也赏心悦目。

朔南寺地方不大,才走一会儿功夫就到了偏殿。

还未走近,一位穿着淡青僧衣的小沙弥迎上来。

双掌合十置于身前,行一礼:“阿弥陀佛。”

“贵人们还请稍等片刻,师祖此时有客来访,还需一会儿功夫。贵人们若是等之不及,可先到厢房歇脚,待师祖得空小僧再去告请各位。”

老太太闻言回了一礼,温声道:“我们在此处等候便是,有劳小师傅。”

香客中多得是虔诚之辈,如此回答并不出人意料。

小沙弥点了点头,又一记合十礼,再道一句阿弥陀佛后退到一旁不再叨扰。

朔南寺地处偏僻,四周群山环绕,层峦叠嶂,其中偏殿更是人迹罕至。

故而此时一没了人说话,显得格外寂静萧条。

虞易安鲜少能得了许可出府,今日破例能随家人前来,难免对陌生的环境多了几分兴趣。

一双玲珑眼打量着四周,灵气毕现。

只可惜,周边除了郁郁葱葱的树,再没了什么能看的景。

只一会儿,她兴意阑珊,恹恹收回了目光。

转头一瞧老太太与长姐都没有要闲聊的意思,她便也只能站在原处安静等候。

正等得有些无趣之时,不远处传来了窸窸窣窣的人声。

是几位夫人小姐。

先前来迎她们的小沙弥注意到动静,再次迎上前去。

将先头的话一模一样又对来人说了一遍,末尾还朝虞老太太这边示意了一下,告知夫人们前头还有旁人在等候。

虞易安顺势看了过去。

依她们的衣着饰品,珠光宝气,至奢至靡,显然非富即贵。

不等她揣摩出这到底是谁家的女眷,那边一位年纪相仿的女子竟然在与身旁夫人耳语几句后径直向这边走了来,面上则是见了熟人才有的欢快。

虞易安一时微怔。

她并不认得这位直奔她而来的姑娘。

她平时连出门都少有,更不用说去参加人群聚集的宴会,交好的同龄人可谓屈指可数。

她阿姐适时而来的问候解了她的困惑,只听得虞易舒唤了那姑娘一声:“云姑娘。”

轻轻柔柔的,情绪不丰,没有欣喜,亦不算冷淡。

是出于礼貌的问好,亦是在给不问世事的老太太以及涉世未深的幼妹提个醒。

云家人,丞相云连的家眷。

虽说虞修与身为文臣之首的云相向来往来不多,但两家这些年总也维持着面上的和谐。

虞易舒与这位云家姑娘也时常在京中贵女的宴会上遇上,偶尔在外碰见,问声好寒暄几句也不算出格。

若只有她一人倒也无妨,只是......

想起身后站着的妹妹,虞易舒眸光微暗。

不动声色与老太太对视一眼,虞易舒挂起微笑迎上云姑娘的步伐,老太太则借着更换站姿的动作稍稍向虞易安那边靠了半步,将小孙女半挡在身后。

虞易安早在阿姐唤出对方姓氏之时明白了那位姑娘的身份,此时见祖母阿姐皆有意阻挡,便也顺从地侧了侧身子,垂首尽量不将面容现于人前。

身形虽避,思绪却活跃。

她虽深居简出,却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性子。

这些年多少都听过云家人喜好奢华钟爱排场的闲言,可这回她们破天荒地弃了平日里偏爱的法华寺,居然出现在了这简陋破旧的朔南寺。

属实有些蹊跷。

瞧着她们收敛了张扬也不准备离去的模样,虞易安余光再撇一眼偏殿紧闭的大门,明艳的眸光中隐隐有暗流涌动。

传闻朔南寺有一高人名曰无尘,知前尘晓未来,解签批命从未出错。朔南寺也曾因为他的名号而有过一阵风靡之相。

后来,无尘大师不知何故突然决定闭关,一闭就是数年,再无人能有幸得他一句指点。久而久之,朔南寺这才又被遗忘了去。

整个朔南寺能得云家人高看一眼的大抵也只有这位无尘大师了。

思及此,虞易安眼眸更深。

先前小沙弥唤作“师祖”的那位,只怕没有那么简单。

倘若今日之行是遇上了大师多年后的首次出关,那云家人会出现在这里确是完全说得通了。

这样想着,她对现下偏殿内的访客十足好奇。若猜想没有偏离,这无尘大师只怕是为了里头的人才出的关。

再者,她们是误打误撞才遇上,可云家人却从不做多余费时之事,想来是得到了些消息才走了这一趟。

世人皆说如今云家势大无孔不入,起先她还有些将信将疑,现在看来,倒不尽像谣传。

心间突然生出几分异样,虞易安收回视线,表情凝重了些。

那边云家姑娘仿佛真真只是见了友人前来问声好,粗粗来往了几句便又回到了母亲身边。

临行前遥遥与老太太问了声好,目不斜视,就似不曾看到老太太身后还有一人似的。

殊不知她越是这般刻意,虞易安便越是无奈。

毕竟,谁人不知这云家姑娘玲珑心思长袖善舞,想来是明了老太太与虞易舒的不愿意,才做出这般体贴举动。

“祖母......”等人走远,她轻唤。

然而,藏在心间许久的话才开了个头,老太太就先打断:“回去再说。”

倒也的确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虞易安张了张嘴,犹豫一息还是只能将话咽了回去。

一旁虞易舒见了妹妹的欲言又止,握起她的手,微微一笑柔声安慰:“等爹爹娘亲都在时我们再议。”

感受到手上传来的力道,虞易安抬眸与阿姐对视一眼,无奈地点了点头。

又等了将近半柱香的时光,偏殿门终于打开,却始终不见有人出来。

先前那位小沙弥进去询问,须臾便出来请虞家一行人进殿。

虞易安跟在老太太后头,亦步亦趋,将守礼端庄一词诠释得淋漓尽致。

全然不去理会身旁几道审视意味强烈的探索目光。

直到进殿,殿门复又关阖,她这才稍稍抬头。

偏殿内也是一样简洁清爽,陈设一目了然。比正殿多了一道后门,想来先头那位访客便是从此处出口悄无声息离开的。

正可惜猜想未能得到验证,虞易安蓦地听到老太太喊她名字的声响。

一抬首,迎上大师笑吟吟注视着她的目光。

只一眼,她心里便肯定了之前的想法。

这般出尘气质,除了那位风靡京中的无尘大师便再无人能有。

她阖了阖眼,不再胡思乱想。

恭敬地上前两步,跪在蒲团之上,虔诚念了几遍经文后伸手随心抽了一签。

之后便将竹签交给无尘大师作聆听状。

谁知大师接过竹签,看一眼竟然仰头大笑出了声。

殿内之人都露出不解的神色,相互对视几眼,不明就里。

虞易安的指尖在蒲团上无意义地蹭了蹭,无端生出些烦躁来。

不等老太太发问,大师先开口道:“施主们可否稍离片刻?”

是有话要单独与她说的意思。

虞易安面上不显,看向祖母和长姐,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们无需担心。

等到她们起身离开,她才将视线转回到无尘大师身上。

大门开合的动静惊起了些许尘埃,幽暗的空气中浮起星星点点四处游荡,倒与她如今漂浮不定的心绪有几分相像。

“施主这签贫僧解不了。”

无尘并没有吊人胃口,待门合上便径直开口,也不管下首是何反应,自顾自说了下去:“一日之内竟有两只无解之签,妙哉,妙哉!”

烦躁愈演愈烈。

她是真的很不喜这些和尚道士故弄玄虚的说辞。

“无解?”女声响起,清澈却带着一丝轻嘲,如清泉击石壁,泉水至柔,却不会让人怀疑它有击穿石壁的力量,虞易安抬眸直视无尘,“当真无解,还是大师您不愿意解?”

无尘颇为意外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女。

“不论是哪种无解,于施主而言并无二致,何必要刨根究底。”

无尘说罢,如先前一般笑着看她,面容平静,饱经风霜的面颊细纹似乎都在说:莫要做无用功。

虞易安并不躲闪无尘的注视。

无声对弈须臾,她心中明白无尘无意再为她解惑,她再作所谓痴缠也无甚意义,于是又是自嘲。

前有道士一句红颜多薄命,累得她十几年来被护在家中,只能从旁人口中听些世间趣闻;后就有高僧评曰签文无解,不知又要添多少麻烦。

这些个故弄玄虚的牛鼻子秃驴,当真叫人心生厌恶。

她不想再听一句云里雾里的说辞,于是翩翩然从蒲团上起身,向无尘行一礼就要转身离开。

开门前,她却停了脚步,偏头笑吟吟地问无尘:“大师对另一位‘无解’也是这般说辞?”

无尘依然保持着方才的笑容,丝毫不变:“自然是不同的。”

答得理直气壮,并没有一点区别对待的心虚。

虞易安险些被气笑,懒得再多费口舌,伸手推了门就要出去。

无尘却在这时又开了一回金口,声音随着开门的吱吖声传入在门口候着的虞家祖孙耳中——

“施主机缘将至,贫僧多说无益。唯有一言,遵从本心。”

迎上祖母和长姐疑问的神情,虞易安神色不变,站在偏殿门口朝内再行一礼,这才对祖母和长姐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并不明了。

老太太信佛,自是知道顺应天命随遇而安的道理,虽然可惜但也不再多问。

加之以云家人似有似无递来的打探眼神让老太太甚是不喜,不愿多留,领了两姐妹就往休息的厢房方向走去。

虞易安跟着老太太步履平稳地向前迈,脑中却不由仔细品味起无尘最后那句话来。

机缘将至,是何机缘?又是何时要至?

无尘大可不必向她提起另一个‘无解’之人,可他非但提了,还多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

遵从本心,本心为何?

其中又有什么深意?

茫然中她下意识回头又望了一眼偏殿。

即便是随心之举,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也叫她不忘抬袖掩面。

这一眼,却不想撞上了那云家姑娘饱含深意的目光。

虞易安一愣,脚下的步伐也顿在了原地。

再想仔细看时云家人已尽数进了偏殿,只留下一角鹅黄的裙边一闪而过。方才那一眼,似是不曾真实有过。

虞家因着祖训世代忠君,前些年边境又战事不断,虞修在京中的时间掐指可数,自然与那权势滔天的云相往来甚少。

何况虞修与云相向来政见不合,两家维持表面和谐已是大家各退一步的结果,断不该再有什么旁的牵扯。

那一记突兀的幽深眼神,确实是有些晦涩难懂了。

好在她不是杞人忧天的性子。

既然此刻想不通,那便不再想了。

终归船到桥头自然直,不论什么事总会有解决的办法,就等发生之后再去想把。

回了神,却见祖母和长姐已经迈出了一小段距离都没有发现她掉了队,虞易安顿时生出了几分好笑,抬起玉足提速追了上去。

发间的玉钗流苏相撞发出几声清脆的响声,风一吹,便消散在了草木树丛间。

改了一些设定建议重新看一下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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