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瑛的话语断断续续，在一些时刻她会停顿很久，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词汇描述。

但很可惜，尽管她如此费力想要捋清自身的逻辑，最后讲述的结果却不尽如人意，林霖听了两遍，才尽量从一堆冗长，颠倒无序的语句挑出重点，然后重新组合，在脑海里复现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

江小瑛是如何与李大海认识相恋并不重要，只需要知道在那时的江小瑛看来，对方是一个合适的结婚的人选，老实，但不木讷，有一家自己的店面，踏实肯干。

所以他们结婚了。

结婚前，他们已经见过了几次家长，据她所言，王晓燕是个亲切的人，不会摆长辈的架子，尊重他们的意愿，李山也没有患上阿尔茨海默症，作为一个典型的偏向沉默的父亲形象存在。

他们看起来完全是一个平凡的家庭。

婚后，李大海夫妻和父母住在了一块，房子是以前单位里分发的，两室一厅，有些旧，但说不上拥挤。

江小瑛担心过会和公婆起矛盾，可事实上，直到他们离婚，冲突也从未真正爆发，相反，他们相处得很轻松，远超她想象的轻松，江小瑛曾觉得没有比这更舒心的生活了。

不过就像大多数故事的走向，平静的生活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开始一点点剥离。

客厅有一个鱼缸，几乎是浴缸大小，里面只养了一条鱼，巨骨舌鱼。若非客厅足够宽敞，鱼缸大概会妨碍到一家人的生活，但正因为充足的空间，鱼缸在江小瑛短暂的婚姻生活里显得很不瞩目。

想要使它表现出奇怪来，还需要从另一件事开始讲，王晓燕的睡眠。

她睡得实在是有些早了，完全是严格按照日落的时间而定。当太阳沉入远方的天际线，连最后一点火烧似的暮色也消失，王晓燕和李山的房门就会准时合上，发出咔哒一声响。

李大海说，父母年纪大了，身体原因需要早睡。

江小瑛半信半疑，可无论从哪方面讲，这件事都算不上大，于是为了适应公婆的作息，夏季她会提前晚饭的时间，而冬季又需要稍微推迟。

只是一次当她夜里起来上厕所，路过客厅时，先看见了鱼缸，鱼伏在缸底，扁平的脑袋朝着她的方向，不知怎的，江小瑛扭过头，看见另一个房间门缝里透出的昏暗不定的光线，不是天花板上的灯，大约是床头灯一类。

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江小瑛眯起眼睛，从模糊的画面里辨认出现在的时间，凌晨一点。

这个时候了，老人的房间里怎么会亮着灯，是醒了吗，还是发生了什么，江小瑛想走近敲门问问。

但很快，这个想法像浮起的泡沫一样消退了，她在客厅迷迷糊糊站了会儿，随后蹑手蹑脚上完厕所，回到房间躺上床，被窝残余着温度，李大海还在熟睡，细细的鼾声升起又落下，江小瑛把脸埋进枕头，驱散了心头的一点不安。

一个月后，江小瑛确认怀孕，与此同时，又发生了一件事，那天在七月，一场台风来得又急又凶，窗户被风吹的哐当作响，雨水如同瓢泼一般，天空几乎成了一个倒置的海洋。

夜里八点左右，小区里猝不及防地停电了，江小瑛本来还在关注新闻，希望台风可以尽快退去，李大海坐在她旁边，神情同样不安，他在担心店里。

当屋子里一下陷入黑暗时，只有江小瑛手上的手机亮着光，忽然，她听见一阵呜咽从老人的房间传来，接着，房门被打开，两团阴影从房间里摸出来。

前一团阴影矮些，发着抖，像风里的破布袋子，江小瑛被吓了一跳，她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功能，照见了王晓燕的脸，她皱着脸，佝偻着腰，神情和平常大不相同，两只眼睛装的满是惊恐，但又说不清是在怕什么，李山在她身后搀着。

这惊恐也感染了江小瑛，她咬着嘴唇，半晌说不出话，身旁的李大海在停电那一刻就已经起身，似乎是去拿什么东西。

一会，他回来了，手里举着一盏灯，照亮了客厅大半，在灯光里王晓燕的面部渐渐平缓下来，像蜡油一般慢慢凝固，眼睛还是睁着，却分辨不出半点神采。

江小瑛心里惴惴不安，想凑过去关心两句，李大海拉住她的手，冲她摇了摇头，那意思很明显，江小瑛收回了动作，疑惑和不宁缠紧了她的心脏，她耸起眉头，在李大山手臂上狠拧了一下，对方也不恼，只是握着她的手。

窗外的雨还没停，风声呼啸，江小瑛嗅见雨水的气味，潮湿而泥泞，她看着王晓燕的眼睛，无端地想起鱼缸里的鱼，好像那只鱼的眼神也是这样。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吓，及时打住了念头，因为就在那一霎的联想里，王晓燕的脸好似失去了人类的特质，陌生到像是另一个物种。

江小瑛靠着李大海，闭上了眼，事后，丈夫向她解释，他的母亲患有某种精神上的疾病，对于黑暗格外恐惧，但寻常情况下不会影响到生活。

江小瑛疲倦地点头，没有说什么。

七个多月后，江小瑛生下了女儿，取名为李予宁，在医院恢复过后，他们回到家里。

孩子的婴儿床安置在两人床边，江小瑛夜里要起来看好几次，婴儿的脸颊粉嫩干净，睡着时格外可爱，她俯下身，把脸贴过去吻了吻，耳朵却在这时捕捉到一点异响，她抬起头，拉开房门，慢慢地踱到客厅。

只见一个漆黑的影子赫然立在鱼缸前，江小瑛被吓得几乎快晕过去，手脚冰凉，喉管发不出半点声音。

影子转过了头，怪异的嘟哝飘似的进到江小瑛耳廓里，她牙齿打战着，终于认出影子的身份，伸手打开灯，喊了一声妈。

王晓燕还是呆呆站着，她瘦了许多，原本丰盈的脸消减，颧骨高高凸起，眼窝带着青黑微微下陷，两只眼睛眨也不眨。

李大海听见声音，也走了出来，他的表情并不惊讶，只是平静地走过去，把王晓燕搀回房间。

江小瑛看过去，见到李山在房门后露出的半张脸，父子像是完成什么交接仪式，王晓燕的身影最终消失在门后。

江小瑛压低了声音问李大海，到底是怎么回事，妈不是怕黑吗？

李大海沉默着看她，这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江小瑛都开始觉得面前的人陌生。

李大海叹了口气，不看她的眼睛，只说，妈的病越来越重了。

江小瑛感到眼前一阵眩晕，她咬着牙，返回房间，心里不上不下堵着一口气，她对生病的婆婆并不反感，但在婚前她完全不知道这种情况，现在她还有了女儿。

隐约的直觉里，江小瑛并不希望女儿和奶奶接触，她和李大海商量能不能搬出去住。

可李大海总是用沉默应对，他并不想搬走，母亲在这里，他需要照顾她，夫妻两人因为此事僵持不下。

在此期间，江小瑛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她总是在半夜醒来，警惕地察看婴儿床里的女儿，支起脑袋听客厅里的动静，有几次她觉得王晓燕又跑了出来，但当她走出去却发现客厅空无一人，只有鱼缸里的鱼看着她，说你怎么这样奇怪。

最后一句是江小瑛的原话，她真的认为那条鱼和她说了话，语无伦次地反复强调，像是触及从前的伤疤，身体不自觉地应激，呼吸急促。

魏揽也发现了，他让江小瑛喝口水，平复一下。

音频传来玻璃杯磕碰的声音，两分钟后，江小瑛的声音再次响起，指向故事的尾声。

她没有时间了，回到工作的日子迫在眉睫，女儿需要有人照顾，但这个人已经不能是王晓燕。

在一天的绝大多数时间，王晓燕的表现依然正常，只是比以前迟钝些，江小瑛维持着她认为的平静，把自己作为女儿与王晓燕之间的隔断。

那天，鱼缸里的鱼死了，它跃出鱼缸，重重地砸在地面，江小瑛在厨房，听见巨响后冲了出来，她先看见了死去的鱼的眼睛，然后看见把身子探出摇床的女儿，最后看见站在不远处的王晓燕和李山，他们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当天她就带着女儿回到了娘家，母亲认为她是产后疲劳，敏感多思，才有了这样的幻觉和压力，但江小瑛已经决心要离开那里，她和李大海通了电话，听着熟悉的沉默，江小瑛提出了离婚。

虽然这其中有一些曲折，但她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成为了一名独身母亲。

“我逃出来了。”

这是江小瑛讲述的最后一句话，音频到此结束。

林霖又点了一根烟，浅色的眸子剔透得像一块冰，他尝试理解这段经历背后的逻辑，说实话，它的恐怖程度不及一部烂俗的突脸电影，但在江小瑛奇妙的叙事方式里，也有了两分颠倒粘腻的诡异质感。

当年事情的参与者里，女儿年幼，王晓燕去世，李山患有阿尔茨海默，真正的讲述者只剩下李大海和江小瑛。

在江小瑛的角度，故事是这样的，如果是李大海来讲呢，林霖很好奇。

他再次拖动音频的进度条，想从其中找到一些遗漏的点，倏然，他顿住了。

音频里江小瑛依然重复着说辞，但在她的句与句之间，林霖听见一个声音，一个在刚刚的聆听里完全不存在的声音，如果这个声音原本就存在，那他不可能会忽略。

声音平直地垫在江小瑛的嗓音下，开始很微小模糊，不断重复着，像是背景音一类，之后渐渐地，声音越来越清晰，快到了刺耳的程度，林霖听见四个字，“回去找它。”

但比音频骤然多出内容更恐怖的是，林霖认出，那是他自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