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猜找不到答案,杨珑说:“我去采石山看看。”
梅浮香要一起去,杨珑站在门槛示意她看这一家子,病的病,残的残,小的小,如惊弓之鸟眼巴巴看着她们。
这是能撂下说走就走的吗?杨珑心道。
“你的小芽子怎么样了?”
提到她的大黄牛,梅浮香神情沉重,声音低低闷闷道:“不知道,它恐怕熬不过。”
“所以,你在家待着,我去采石山看看。”
杨珑对雪衣镇的路不熟,走到半路上就要寻人问一问。
镇上百姓面善和气,只是白骨骷髅一事闹得人心惶惶,原来还算繁荣的街巷已经冷清凋敝起来了。
杨珑问了个方向,循着东西南北交错的阡陌小路走,不久就登上了石头山。
雨水冲垮的口子有好几道,山崖豁口还淌着黄泥,像个洞穴一样陷入了凹地。
昨夜才下了雨,就算那些白骨骷髅是从这里爬出来的,也几乎找不到它们爬行的痕迹了。
至于那个刘平刘安吓到发烧的鬼影痕迹,自然更不可能找到。
杨珑她今日穿了木屐,雨后山路湿滑,尤其是人迹罕至的山路。踩在松软的泥土里,一脚就能陷到脚踝,她不喜欢踩不到实地的触感,更讨厌污泥黏在身上的感觉。
左右找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杨珑皱着眉就要下山,转身时又见山巅。
石头山因山上怪石嶙峋得名,此前为采石山,山上石头数以万计,山巅上堆放的巨石还有风侵雨蚀的痕迹。
杨珑抬眼望去,大概扫了一眼,眼前忽然闪过莫名的熟悉感。她不顾脚下没入脚踝的泥,继续向上攀登,登至山顶,一片白色的石头。
她踩在那些乱石上蹭鞋底的湿泥,躬腰弯身,闭目循着那些低矮的石头摩挲过去,指尖触感莫名,仿佛被植被的尖锐刺了一下。
猛然睁眼,摊开手掌看,刺痛感不是假的,但乱石丛中没有植被。她摸索到了一个棱角分明的纹路,仔细看,像是一棵纤细的枝条上长满尖刺的符纹。
符箓里这个尖锐的倒刺代表蒺藜,阵纹里代表荆棘,无疑是灾厄的纹路。
石头上刻画的纹路,十多年来,风雨侵袭,纹路却不磨灭。
杨珑勾起唇角,低声笑了,在这种疑点重重的石林中见到阵纹,那就不可能是纯粹的怨灵作祟!
人心向冥,她有一大半把握相信了,雪衣镇不是幻阵,她不在幻阵里。
“还真是……真实啊!”
她沿着乱石山路下山,路过上山时问路的人家,问道:“这石头山第一次山崖崩开什么时候?”
那人家是农耕人家,犹豫不定道:“一个多月前吧,早前雨水多,我上山给豆苗锄草,冲开了一个小岸崖。”
一个多月前……刘泰到药堂求安神药。
雪衣镇月余以来阴雨连绵,也不能就此笃定与刘泰有关。
杨珑想起来,唯有刘家兄妹三人能听到的凿石声,和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凿石声有什么区别,于是好奇去刘家探查。
刘家三口离开时走的时候匆忙,门外还残留着那夜的战况。
青石路上新生的石纹,是白骨与地面摩擦形成的,老槐树皮还留着她刻下的阵纹,一道伤疤,像一只眼睛。
杨珑那也不曾进入刘家小院中,今日进去了才知道什么叫家徒四壁。
大门朝南,四方围墙都是泥土做的坯子垒成的,北面两间堂屋,西院墙下堆着一堆柴草,整个院子都是灰扑扑土蒙蒙的。
唯有一点颜色,堂屋檐下挂着一条彩色绳结,依稀能看出原来斑斓的色彩,风吹日晒下也已近乎于灰白色了。
绳结断了,残留一半,打结的地方散开,在风里摇摇晃晃,像一面简陋的旗帜。
杨珑回到门外,那棵老槐簌簌作响,仿佛旗帜猎猎迎风。
老槐粗壮高大,几人合抱才能围住,根系连绵虬劲有力,树冠繁茂,其下阴凉,矮墙一隅遮蔽着刘家破瓦穷巷。
她抻着脖子抬头看,槐叶高枝上,也系了一条绳结。
刘泰腿脚不便,刘平和刘安倒是有可能,这棵槐树这样高,许是长槐花的季节系上去的,也或许是在树还小的时候系上去的。
树影娑娑,似风中啜泣。
杨珑绕着槐树转了一圈,在这棵合抱之木的背面,找到了她来找的东西。
尸骨,一具已经烂了的,分不清是什么人的,执念不散的尸骨。
从尸骨特征能看出来是个女人。
石头山下埋了数不清的人,杨珑推测,刘平和刘安在雨水冲蚀的岸崖那里见到过如山的白骨尸首的话,也许第一次被冲开的岸崖那里也有尸首。
那为什么没人见过?因为石头山上的白骨会动,因为那道阵纹,或者,是阵主。
那尸首自己走了,走到了刘家院墙处,那是逝者生前之念,所以只有他们一家人能听到亡者遗音。
杨珑没有为她收殓遗骨头,而是回到了药堂里。
梅浮香问:“有什么发现没有?”
杨珑怔忪一会儿,摇摇头,欲言而又止。
“有什么话就说嘛,我把你当我半个亲人看,有什么不能说的?”梅浮香拍拍她肩膀道。
“我不善与生人打交道,但有话想问刘家兄妹,最好还是你也在,他们更安心吧?”
梅浮香正色道:“是问他家的事?别问他了,我才打听过了。”
杨珑无奈,你看,这不是知道吗?
“刘大哥腿伤之后,除了他的医药花钱,家里还有俩小的长嘴吃饭。他娘亲能借的钱都借了,人人都知道她还不上这笔钱,出于可怜他们一家就借了,但都是穷苦人家,这点钱就是杯水车薪,连一时急都救不了。”
“再后来,她挨家挨户跪着筹钱,借不到,人都猜,她也是熬不住了,就一个人抛弃了这一家子跑了。”
“人人都可怜刘泰啊,自己一个人拖着一条伤腿,学了们种树的手艺,竟然真养活了自己还养活大了弟弟妹妹。”
梅浮香停顿一下,道:“ 但其实你想一下,镇上的人肯定或多或少接济过他们,不然一残二小怎么可能顺利长大?”
年幼的刘泰伤病在身,或许亲眼目睹了他的娘亲挨家挨户低头弯腰下跪借钱,或许听人说起了,可街坊四邻没有借给他们钱,他们都说他阿娘抛弃了他们。
所以他和镇上人的关系不怎么亲近,但也心知肚明他受了人恩惠。
“不是去确认那些白骨骷髅是不是石头山的吗?怎么突然问起刘家了?”
梅浮香掩唇瞠目结舌道:“难道是和刘家有关吗?”
“不,从人人都能听到的凿石声和白骨骷髅一起出现时,就已经能确定那些骷髅鬼是当年采石的埋骨之人了,和刘家的关系不大。”
杨珑淡声道:“我只是在想,它们出来的目的是什么。”
“管什么目的,既然是采石山的怨鬼,那雪衣镇是不是就不能再住人了?”梅浮香急切,提裙就往外跑,“我得去告诉乡亲们,收拾行囊,早日离开雪衣镇才对。”
杨珑脚下分毫未动。
梅浮香道:“你不去?你跟我一起,他们不一定相信我,但知道你的本事,一定会相信你的。”
“乡音易改,故土难离。”
杨珑缓缓倒出来瓦罐里接的屋檐滴水,褪去鞋袜赤脚踩在水上,不急不慢幽幽地说:“我既然来了,一定平息这些不得好死之人的怨气,还雪衣镇清朗。”
梅浮香一愣,眼睫轻眨,颇感意外地说:“听起来,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她体内的梅影疏直接开门见山问她妹妹,“她是不是发现了别的不想跟你说?”
“姐,你怎么出来了?快闭嘴。”
之后杨珑沉默,梅浮香也不知是赌气还是生气,直到晚上也没有主动开口说话。
此夜云厚星隐,那咯吱咯吱使人牙酸的凿石声又出现了。
与之相随的,还有草丛里沙沙的过路声。
杨珑早有准备,一早便拿好了木棍,准备和白骨骷髅决一死战。
杨珑挥舞着木棍,梅浮香在旁。
她不如杨珑的力气大,但胜在体内有两个人,眼观八方,时不时能提醒她注意哪边的偷袭。
但不知怎么的,今日来的骷髅数量比那日的还多。不一会儿,梅浮香就气喘吁吁。
打斗间隙,她累得气喘还有空和杨珑抱怨,“石山下埋葬了百余人,这些骷髅除非粉身碎骨,否则就是一只手、一条腿都会像狗追着骨头一样追着鲜血而去,你怎么打?白天让你跟我一起劝人离开,你还不听,现在可好了,要玩命了!”
杨珑咬紧牙关,依然默不作声。
她二人双拳难抵,但有几只骷髅不再围着她二人斗,反而悄悄溜进了院墙。
梅浮香瞪大眼睛,直接将手上的武器扔出去,将它们砸了下来。
与此同时,三五只白骨骷髅立即扑向了她,利爪直取心门。
杨珑见状,也顾不得什么灵府灵炁另有他用,当即化水为剑,斩断了骷髅的四肢。
院内的刘泰不知何时已到门前,惊恐万分喊道:“医仙!”
骷髅鬼被他吸引过去,杨珑和梅浮香陷入胶着无法脱身。
谁知那骷髅扑了一下,却引来阴风,有另外一只怨鬼挡在他身前。
鬼与鬼的厮杀不似她们这般文雅,口齿利爪都可为武器,互相撕扯,啃食、挣脱,再撕咬。
恶鬼相残,肢骸四散如小山,人间地狱也不过如此。
刘泰吓得跌坐于地,那只挡在他面前的枯骨喉间发出嘶哑不清晰的声音。
“快……走。”
刘泰坐在地上,风吹头顶的树叶,他看到那枯骨脚踝的泥上还有一只磨得辨不清颜色的五彩绳结,渐渐恢复神志,泪水从眼角倾泻而下。
“你是谁啊?你是谁?为什么一句话不留就抛弃了我们?”
怨鬼不会回答他,只会重复一句话,只会挡在他身前向那些白骨骷髅发出嗬嗬的恐吓声。
杨珑和梅浮香说:“好了,到此为止吧。我相信这是唯一真实的世间了。”
“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梅浮香怔然,莞尔一笑,“不过,我一直都确信我存在的世间是真实的,否则,哪有那么多苦处呢?”
白骨骷髅散开如潮水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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