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鹰啸唳于九天,辽阔的风吹过山谷平原,青黄草色笼着寂寥旷远。
天山在西北,梅浮香是这么说的,可杨珑手上没有地图,只能依靠太阳、星辰指引大概得方向。
离开雪衣镇后越向北方,灵炁愈充裕,她每三百里用一次缩地成寸,月余后,将将入秋冬时就远眺见了雪山高耸,青鸢盘桓。
“天山剑派深藏极北雪山深处,门派弟子不入世,传闻中神秘得很,这要怎么找?”
她只能一步步迈向雪山头,终于到了人烟稀少的飘雪之地。
北风呼啸,羽毛一样的冰雪落到荒芜的土地上,冻层厚厚的。
杨珑行走艰难时才察觉,手脚都已经冻麻了,她仿佛回到了鹤陵的小院里,席地歇在了山上。
仰头闭眼,雪花纷纷扬扬落在眼睫上,起初会融化成冰凉的水痕,渐渐结成霜花。
她有一点点冷,护身的符箓阵法从踏入雪山就没有撤去,但她莫名怀念起了大雪纷飞的鹤陵,怀念冷到手脚麻木的顿感。
师父栖之罚她跪雪很多次,那天那地都应该寒冷彻骨。
杨珑搓着手上起的皴皮,想不起来往日。好像,除了第一年冬天,她手脚上有冻得流脓的疮面,后来,都没有生过冻疮。
从雪衣镇离开后,她不愿意去想孰真孰假,此间若为真,那画魂渡栖之师徒是真是假?
如果师父栖之是假的,那她带着几片冷铁碎不远万里跑到罕无人迹的雪山是来做什么?
可如果师父栖之是假的,杨珑过去六年的悲欢喜怒岂不成了镜花水月?
她不该怀念,应该恨她的。可一想到那些是假的,就会忍不住想念一场大雪。
“杨珑,她骂得没错,真是个贱骨头!”她喃喃道。
她蹲下来在雪地上绘了一道窃听符,符箓飘飘摇摇穿行白雪乱丛,飞越群山之巅,杨珑盘腿打坐,并指闭目凝神去听。
雪声簌簌,冰川下流水汩汩,风在山谷间低吟。
而后,她听到铜钟声,声声撼冰山,余韵震雪峰。
冰川下的流水更快了,隐隐有寒流洗白刃的声音。
杨珑抬眼,天山之剑,找到了。
她转身向铜钟响起的方向走去,风雪载途迷人眼,她于风雪中反而看得更清楚了。
天山不在天上,剑派本身即是一座像剑的山。
天山之剑,通体玄黑,负半身白雪,玄白映衬,粗犷磅礴。剑尖直插入冻土层,剑身铺阶,剑格为阁,剑首立钟。
杨珑攀过石阶,行至剑格上,金光自四方碣石直冲云霄,石剑成林,雾气弥漫,阻拦她的去路。
“客人远道而来,煎雪烹茶水未沸,招待不周,见谅见谅!”
剑派碣石四方,各站一人,白雾中隐隐可见,青衣锦袍,月白束带。
杨珑不懂大门派的待客之道,见这阵仗,不像要烹茶招待来客的模样。
“我不喝茶,讨一碗水就行,还有个请求。”
风雪停了一瞬,碣石前四人中西南角的人抱怨道:“师兄,就说你少摆你那烹茶文雅含蓄这一套,山下不兴这了!”
那被叫作师兄的人拨开浓雾现身,端得一派君子之风,打量了一下杨珑,道:
“小姑娘,来天山求剑之人,都得闯过山门前四方剑阵,天山所铸之剑有灵,过不了剑阵的人,不是剑主候选人。看你年纪还小,灵府一壶之大,或可等两年再来求剑。”
杨珑:“我不求剑,我是来修剑的,我的剑碎了。”
“剑如何碎的?”
不愧是天山剑派,嗜剑如命,张口先问剑。
杨珑答:“我用它杀了一个人,就碎了。”
那名天山弟子皱眉,再看她时眉宇间就有了不满意。
小小年纪就杀过人,如此轻易挂在嘴边,即便是个小姑娘,也多半是穷凶极恶之徒。
这师兄摇摇头说:“俗世铸剑师所用的寻常铁石铸成的剑,碎了的话,即便来到天山,剑也承受不住淬火的温度,修不好了。”
杨珑从包裹里取出弃剑碎片的动作,因他这话一顿。
师父栖之所赠的剑,是凡物吗?
——是的。不然怎么那么脆,说碎就碎?
杨珑就是不服气,依然将弃剑的碎铁取了出来,呈在掌心,给这名天山弟子看。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材质,也不知道能不能修,但它是我师父所赐,你看都没看,就说是俗物修不了,未免太轻狂。”
那名天山弟子不在意地睨了一眼,眼睛就移不开了。
“这是……玄铁英?”他叫上另外三名弟子一起来看。
“玄铁已经是极为难得的铸剑铁矿石了,我天山玄铁都难得,要在剑炉里炼上几天才能炼化,玄铁英那可是至纯至净的天生铁石,她拿的怎么可能是……”
那师兄问:“寒气如雾,照铁如镜,确实很像玄铁英,但它能在夜里剑尖寒芒一点如星吗?”
杨珑听不懂,问道:“能修吗?”
“长剑碎骸都在吗?”
“在,它断成了三截,都还在。”
“那行,你不是来求剑的,不用过剑阵了,带你见过掌教,再说修剑的事。”
碣石前的石剑阵法恢复原来模样,天山剑派大门敞开。
入门即见落雪素净,剑山之上别有洞天,林华春红另有,夏树蓊蓊郁郁,飞雪又飘落楼阁之上,房檐皆白,檐烹茶煮雪,确有红炉。
有点像她师父在檐下煮茶的模样,也不太像。
杨珑心底一震,随后移开目光,不由得赞叹天山盛景,与仙境一般无二。
天山弟子昂首挺胸,骄傲地说:“我们剑派的铸剑炉子埋于地下,因铸剑所需,要一直开着,地火不熄,所以山上自然也冷不到哪里去,外头飞雪,山中兼有四时之景。”
杨珑轻轻嗯了一声,尽管赞叹,她也没有忘此行目的。
“我这柄剑要怎么修?”
“玄铁英坚硬无比,单是熔成铁水重铸就得许久。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怎么修,但我更好奇你这小姑娘到底拿这把剑做了什么,它才会碎成这样。”
杨珑收敛溢出眼角眉梢的赞叹,冷淡回道:“我说过了,是杀人。”
“那你杀的人得是个多厉害的大能,能废了玄铁英铸成的剑?”
“我杀的是我师父,或许她是个厉害人物。”
天山弟子喉头一哽,没记错的话,她之前说,剑是她师父所赠,而她现在说,她用此剑杀了她师父。
是个狠人!
弟子不与狠人搭话,想是恐她手握玄铁碎片,喜怒无常,再给他抹了脖子,只管加快脚步,专注于引路。
行至楼阁殿台中央,见一宏伟宫阁,琉璃瓦,八角飞檐,檐下八十一阶汉白玉,明纸糊窗,牌匾题“拂尘殿”。
“弟子李景玉引山下远客至,拜见掌教。”
檐下风铎片叮铃作响,李景玉不进去,抬手引杨珑拾阶而上。
玄之又玄,这天山剑派果然是超尘脱俗的门派。
杨珑在门外呈上剑碎,楼阁应声而开。
天山的风像是约好了一样汇聚于此,一股脑儿地刮入门中。
杨珑抬臂遮眼,等风停后,才见到阁内的天山掌教,白发白须,雪青色长袍,衣袖间绣着星辰命盘,仙风道骨。
他一抬手,杨珑掌心的碎剑向他飞来,碎片自行拼合成原来模样。
那一刹那,拂尘殿门紧闭,四周明窗暗锁,如身临极夜。
弃剑拼合后,裂隙处白光乍然如天际列缺电虹,冷光璀璨。
“此剑确为玄铁英所铸,且以我派的寒池水洗剑成胚,冰晶石打磨而成,确实出自我天山剑派。”
掌教抚上剑身铭文,自是见到了篆刻的“弃”字,咦了一声,惊异道:“绝世之剑,铭为弃,却不在我派剑器谱之列,这倒是奇怪。”
杨珑问:“难道不是此剑还不配在剑器谱上留名?”
“当然不是。我天山历代剑师不入世,毕生献于剑,所铸之剑耗费心血,必有其名,除非此剑不是我派剑师所铸。可玄铁英只长于雪山,寒池水和冰晶石更是我天山剑派之宝,不外传不外借。”
掌教思索,掌教拧眉,掌教百思不得其解。
杨珑单刀直入,再问:“那能修不能修?”
“能!这么好的一个熔炼玄铁英的机会,不能错过。小姑娘,百日之后,我一定还你一柄绝世好剑。”
杨珑还没谢过,就被一阵风赶出了门外。
李景玉依然在外恭候,见她两手空空出门,就知道掌教只是答应修剑了。
于是这人负手身后笑眯眯迎上来,问道:“还不知客人名姓,年方几何?”
“杨珑,年十七。”
“小姑娘年纪轻轻,风华正茂,仙姿玉质,大有可为啊!”
杨珑古怪地瞥向他,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李景玉老神在在道:“那我就直说了。”
“敢问,可有黄金万许?”
杨珑决然地摇头。
“可有灵丹仙药?”
杨珑窘迫地摇头。
“可有功法秘籍?”
杨珑迟疑的摇头,说:“这些……一样都没有。”
李景玉眉眼一凛,气沉丹田,声音响遏行云,喊道:“恰白食了!”
天山楼阁上突然冒出来许多人影,多数提剑而立,凛然不可侵犯;个别手握铁锤,看了一眼撂下话转身就走。
“没有人能在天山之境无功受禄。”
黄金是个好东西,杨珑自己也知道,没钱寸步难行。
虽然……没有人告诉她天山求剑修剑要黄金要灵丹要功法啊!
但,这是常识,人人都应该劳而有所得。
杨珑不禁扶额暗骂自己:蠢材,真是过了两天好日子,怎么把钱这么重要的东西忘了!
眼下怎么办,剑已经拿去修了,她给不出酬劳。
天山数百弟子步步逼近,李景玉打了个手势,就有青衣弟子提剑冲了上来。
杨珑眼疾手快,瞅准一人,紧追猛打,劈手夺剑。
她可以用阵法,但无论是镇压阵法还是杀阵,都不可能确保阵中人性命无虞。更何况此事是她修剑不酬,无理在先,倘若伤了天山弟子性命,那才是结下了仇怨,只能动她最不擅长的嘴皮子。
可这群人喊打喊杀扑过来了,没有给她商谈的机会。
杨珑没有办法,立地起剑势,咬咬牙,心道:混蛋师父,若你真死了,在天有灵,保佑我能用出这一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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