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天山(三)

轻佻风流模样的天山掌教本该装出一副德高望重的模样,不管是劝解还是安慰,长者都该以过来人的身份要她放下仇恨,放过自己。

左右剑已经拿到了,杨珑不愿意听到她不想听的话,决定转身就走。

少年掌教指尖濯寒水,拈水成一朵冰莲,笑道:“听起来,你那师父确实该杀。”

杨珑意外于能听到这样的回答,可入她耳中,她又不高兴了,小脸一瞬耷拉下来了。

这年纪的小姑娘不好伺候,好赖话全说了,她哪个都不会喜欢听。

“走了,我看你洗剑百日,修行百日,有没有留在我天山修行的打算?我收你做徒弟,遮风避雨,不缺衣少食,好不好?”

天山掌教诱惑她,“你看你那衣服破破烂烂的,瘦得跟山上的硬石头似的,入我门下,天天能吃肉。”

杨珑从寒池爬出来,拧干衣摆一角浸的水,犟着脖子说:“我有师父。”

“你那师父又不是个好东西,你不是都杀了她了吗?还死守着她的门户做什么?”

“我不知道她死了没有,也不会改投他门。我来修剑,就是有人告诉我,生人旧物可召**,**招不来,那就是人还没有死。”

天山掌教托腮古怪地看着她的背影,起身追上去,道:“这就要走了?不再多留几日?我天山风物万千,你还没有见到过,说不准你见见就改了主意呢?”

杨珑不理他,步履坚定,不回头。

天山掌教忽地嗅了几下鼻子,笑道:“不当徒弟算了,今日你也算有口福。我天山有一种酒,雪莲酿成的,采冰川水酿造,酒香幽雅绵长,传闻此酒能望前身,尝尝再走?”

杨珑想拒绝,转念一想,尝杯酒而已,便应下了。

天山玉魄酒,一酿十载成,天山仙境笼罩冷幽香,弥漫不散。

这寒霜境入夜后,飞雪映冰灯,拂尘阁明纸见月华。

天山掌教请杨珑尝酒,玉魄碎冰碴,入口微凉,下喉苦涩,回味甘醇,唇齿留香,入腹,下灵府像拢了一团温暖的火。

杨珑脸色酡红,指尖拈酒盏,琥珀酒光盈盈虚虚,她眼前迷蒙醺醺,低头看酒杯,空空如也。

迷茫纷杂千头万绪,她不算酩酊大醉,心知这是中了眼前这位掌教大人的术,不然她看不到空杯月影,浮生蝶梦。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庭中枯木骨瘦伶仃,大雪扬扬似鹤羽,甚孤,极寒。

杨珑垂眸,语气低落冷嘲道:“濛濛前身,我活孤寒里。”

她没有太早的记忆,从她记事起,就在流浪。

记忆中应该有芳草汀州、丹彤晚霞、曲江流水,但她记不清那些了,只记得白茫茫一片,枯木寒鸦,西风白雪。

她是个无名无姓的乞儿,穿行在街巷里,捡到别人穿破了不要的旧衣裳裹体。

大部分都是打了很多补丁的成人衣服,对幼时的她来说,袖子和裤管都太长了,但长长的挽上去,比单衣更御寒。

一个乞儿不会在一个地方久待,她不想饿死,不想冻死,只能四处流窜,有时候跟着逃荒的人,有时候藏在商货箱子里。

那些颠簸的、寒冷的、饥饿的日子总伴雪月。

再后来,记忆中添了一笔耀眼夺目的金黄色,十里飘香。

那个地方叫桂岭,因桂树栽满山岭而得名,天一暖和,桂花不分时令就会开,金灿灿的碎玉琼在枝头簌簌轻晃。

她看上了这地方,还看上了青石板纵横街巷间小饭馆和街头巷尾的馒头包子铺。

那时候桂岭的人常常能看到一个赤脚跑在大街小巷的小乞儿,有时候在捞泔水,有时候和野狗抢掉在地上的肉馒头,有时候不经意撞到街上的路人摘走他们的钱袋子。

尽管桂树灿灿,可她总遇见雨时,没有伞,没有屋檐。这段模糊往事,是小乞儿一段潮湿腐烂的日子,好似她生来就活在长满蘑菇和苔藓的滂沱雨季。

一条条狭窄阴暗的巷子,赤脚踩过青砖低坳飞溅的泥水,墙角碧绿爬满白墙的苔藓,挥之不散的腥潮,闷闷的,臭臭的,脏兮兮的。

她是一个丑陋的、肮脏的、活在阴暗角落里的臭虫,甚至会羡慕青苔和蘑菇。

不过幸运的是,不久之后,有人将她从阴沟里带了出来。

那也是一个雨天,她没有偷到吃的,也没有捡到吃的,秋天的最后一场雨,白露成霜,她赤红着脚,一无所获。

雨下得真大,店铺闭门,她到不开张的门前避雨,遇到了一个书生和她蹲在了同一个檐下。

街上有马车辘辘飞快驶过,车轮碾过黄叶枯枝,泥水溅了书生一脸,他淋雨感染风寒,一直轻咳,不一会儿竟然起了高热彻底晕了过去。

乞儿盯上了书生的行李包裹。

她从里面翻出来几十个铜板和几张烧饼,还有几身薄衣裳。书生是穷鬼,但她还是乐开了花,直接将他的行囊据为己有,顺便双手合十,跪地向老天祈祷:让他死吧,让他死吧,死了这些就都是我的了!

书生当然没有死,他弱质却能熬,竟然自己熬了过来,一醒来就看到一个乞儿在旁,还以为病中是她一直守着他,感念万分,决心报答她。

“我未有家室子嗣,就是家贫,你可愿跟我走?”

这太像人贩子会说出的话,小乞儿没安好心更不敢相信别人好心,连连摇头,吓得连抢来的行李包裹都不要,立马逃走了。

秋天过去,冬天很快来了,书生病中不宜远行,落脚于桂岭了,因此时常能见到这乞儿。

他温和笑着,给乞儿买新衣、新鞋子,带她吃饭,还时不时给她买糕饼。

乞儿最初忸忸怩怩,后来终于松口了,说要和他回家。

书生姓杨,未满而立之年,乞儿年仅八岁,住在桂岭杨家村。

他说:“玲珑之音,龙吟凤鸣,美玉也。就取一个‘珑’字好了。”

自此乞儿有了名姓,她叫杨珑,管书生叫爹。

书生家境虽不丰,但有了爹的孩子总归不是讨人嫌的乞儿了。

父女二人相依为命,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也比她一个人流浪街头时好。

但只是好。

书生体弱多病,是个痨病鬼,赚来一个钱子儿,治病吃药要花出去两个。

他身体越来越差,渐渐卧床修养,赚不来钱,连药都吃不起了。

杨珑没有办法,她如今比以前长大了很多,身手也好了很多。

药是一定要吃的,不吃她爹就会死,饭也一定要吃,不吃她会死。

杨珑狠狠心,重操旧业,去偷,去抢,去骗。

爹的命吊住了,她什么都不会,也没人肯雇佣她干活,她只能走歪路。

阴沟里的臭虫没有成为青苔和蘑菇,她成了大雪下埋着的毒虫。

又一年大雪,她才去偷了草药回来,还翻墙从药铺隔壁家的鸡窝里偷了一只老母鸡,喜滋滋地想回去熬参鸡汤。

厚雪压在林枝上,转过角就是一片杨树林,就到了家。

好巧不巧,正刮西北风,风里带来血腥气,杨珑提起十二分警觉,小心踩着咯吱咯吱的雪,趴到转角处查探。

她那个痨病鬼的爹双手拢着袖子,老神在在站在门前等她回来,还笑着拨弄门前挂着的破灯笼。

杨珑却见一白衣白发、皎洁美丽,如天上月的女子持剑而立,剑出鞘寒芒一线,她爹应声倒地,血流过的地方融了雪,他身下开出一团艳红到使人作呕的花朵。

杨珑泪珠子汹涌而下,她捂住口鼻,向墙角缩了缩,盗来的草药和母鸡都掉在地上。

雪地里又响起了银粟一样的踩雪声,白衣女子正在向她靠近。

杨珑快速擦干了泪,急中生智,提起母鸡和草药哼着歌跑出来,到巷口,作震惊状,扔掉手上拿的东西,扑到她爹尸首上,哭喊道:“爹,是谁!是谁杀了你!”

她的做法不高明,甚至那白衣女子多问几句说不定就露馅了。可她像中了邪一样,愣神片刻后,竟然拎着她的后衣领,一眨眼就带她飞越了山川高岗,到了千里之外的鹤陵。

杨珑在那里度过了六个冬日,大雪枯枝。

“明明她才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凶徒,为什么她看我却好像在看一个犯下了十恶不赦罪行的罪人?她高洁美丽,我肮脏丑陋,哈,她还天天罚我跪雪!”

“我确实偷了东西,不是个好人,她罚我跪雪我认。她嫌我脏,还嫌我丑;她厉害,也不能看我好像在看臭虫;我向她服软,她还骂我是贱骨头,她将我玩弄在鼓掌之中……她还,杀了我爹!我一定要她死!”

雪停了,天边一轮残月挂西阁,天山弥漫玉魄香,杨珑再观金盏,杯满映月弯。

她萧然落拓,放下酒盏,道:“天山掌教名不虚传,但何必浪费工夫在我身上?”

“怎么是浪费呢?《星尘九韶》的‘空杯照影’是我近来参悟到的。我好奇你和你师父的纠葛,明日你一走,岂不是空留遗憾?”

杨珑深吸了一口气,仰头饮尽杯中玉魄,问:“掌教大人没有骗我吧,你当真不认得她?”

天山掌教笑说:“不认识,许是星辰命盘谬误,此人若是没死,来日我与她当有缘相见。”

“那就是无缘,她没死,我再杀她就是。”

杨珑冷冰冰撂下这句话,天蒙蒙亮时就要离开,她要去找梅浮香行招魂问鬼策。

天山掌教笑眯眯道:“西南红叶城有药师一派,丹道药道一绝,甚至有传言起死回生之能,疑难杂症求医问药大都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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