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一般的天地间有一滩烂泥水,杨珑从桂岭滴答声听天漏的阴湿小巷中走过阴天、雪天,一夕之间,又回到了那一滩烂泥水里。
迷蒙阴沉的天色漫过了残暴,李从辰如何残忍哀伤的过往都淹在泥沼里,这片泥沼充斥着谜题,能为杨珑解谜的两个人一起消失了。
栖之又死了,不知是恩是怨的爹也死了,不过又一次失去了方向。
她眼前晕乎乎的,天旋地转,她又开始怀疑这个世界是否真实,会不会有某种世所罕见的幻阵将人困死在其中,逼着囚徒一遍遍看着火红的炽阳西沉,皎白的明月坠落呢?
衣衫浸透了雨水,湿哒哒得紧贴在身上,风稍斜就冷得刺骨,泥浆从脚底倒灌,仰头没有青天明月。
“因为痛苦,所以真实。”
杨珑迷蒙了一会儿,想到了梅浮香说过的话,神思回笼,想起了自己身处何方,也想起了另一端还倒了一个活人。
一身浅色的衣裙浸在泥中,染了半身污浊,辨不清花色了。梅浮香倒地不起实是消耗过多无力支撑,她清醒着,却安静地不出声打扰杨珑。
杨珑来扶她时,责怪道:“要是我把你忘在这儿,你会死的。”
梅浮香动了动手指,嘴唇翕动开合,“那两位随李从辰同入黄泉的人,一个是你的师父栖之,另一个是你的什么人呀?”
已死的人怎么会再次出现在世上,又怎么能再死一次,偏偏是她亲眼所见。
杨珑无言以对,抱以沉默不言。
梅浮香便识趣不再追问,顺着她方才的话笑眯眯地说:“你又不似我们姊妹这般忘恩之人,不会眼看着我去死的。”
杨珑轻嗤,不知在笑谁。然后把她扶起来,探脉,给她浑身贴满了聚灵符,只是堪堪阻止了生机流逝。
梅浮香**凡胎,每每动用一次鬼道术法,都在折损自身经脉中的生机,开黄泉门渡恶鬼心更不必说了,这可不是她的魂魄沉睡几日能疗养好的小事。
“我带你回青囊谷,李师道一定有救你的法子。”
说着杨珑就将她背在身后,梅浮香清楚自己的情况,并没有拒绝。
杨珑就这么背着她,每走一步,脚印就向泥水里陷一下,就这么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出了泥水,走回了红叶城。
秋风凉,红叶飒飒,短短几日,却好似凛冽冬已至,满城素白。
红叶城不会下雪,正值灵娘娘祭典,该是千家万户、阡陌街巷都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的时候,怎会除却红枫满城挂雪?
梅浮香在她背后轻声说:“有人去世了。是青囊谷的谷主。”
怪不得他非要在今年寄灵台大比上拿出九转还魂丹,原来是因为他时日无多。
杨珑心中了然,微微有些气喘,倒不觉得她有多重,只是连日疲惫,心力摧折,皱眉道:“你怎么知道的?”
“他是这个世上为数不多能分出我和我姐姐的人,他一眼就看穿了我们的不同,还把九转还魂丹和复灵丹的丹方都给了我。”
“……”杨珑不禁奇道,“难不成你是他流落在外的孩子?”
“瞎说什么呢!”
玩笑归玩笑,复灵丹这种害命取血的丹方就罢了,九转还魂丹的丹方他为什么不给青囊谷的弟子却给了一个认识还没几天的小丫头?
还有李从辰既是他的血亲,他不落忍了那么多次,怎么没把丹方一并给了他?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梅浮香说:“九转还魂丹的丹方,李谷主也是给了其他人的,只是这世上再没有肉灵芝和骨生花两味药,无论如何都炼不成了。”
“肉灵芝和骨生花又是什么东西?生长在什么地方?世上怎么会没有了?”
“过去长在红叶城的每一寸土地上。”
梅浮香讳莫如深,避而不谈,抬眼望向城中漫山遍野的红叶。
杨珑不知道这又是什么哑谜,只红叶,令她想起那日听的戏文传说——血染落木,祭灵娘娘。
这寒雨天气委实有了冬雪气,杨珑打了一寒颤,问梅浮香,“李师道不在了,哪里能治你?眼下我们去哪?”
“不用治,一时半会儿我又不会死,就是现如今身体提不起劲儿来,怕是我的魂魄又要入睡了。”她沉吟片刻,“我姐她犯下罪孽,不敢来见你,这副躯壳还得劳你伺候。”
杨珑苦闷不已,拖着她身躯的双手向上颠了颠,背得更稳了才说:“这就是最难的事,我没有钱财银两傍身啊。”
背后已无人应答了。
风雪潇潇,杨珑鞋子里的泥浆凝成了泥块,这样的天气里,她下肢冰凉得活消失了拖着两块石头迈步。
她哂然一笑,断然没想到自己还有今天,喃喃自语道:“师父,栖之,这次你是真死还是假死?要是你能见到这一幕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很善良的姑娘?梅浮香她姐都要害我了,我还救她们,啊,我真是个宽容的好姑娘,不是你初见时候偷鸡摸狗,抢钱劫药的野丫头了!”
“你不告诉我真名,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你就在我眼前死了三次了。”她嘴唇苍白干裂,似喜似嘲一笑时候,牵动嘴上的死皮,渗出鲜红的血丝。
“这次你还带上我爹一起死,你们有什么仇什么怨也不告诉我……不过也好,省的我不知道该帮谁。”
她走了没多远,也没有走多长时间,头顶露出了青天,不再阴云密布。
“哎!喂!我叫你呢!”
“你在流血啊你别走了!”
身后的声音很聒噪,没能喊住杨珑,于是他冲上来拽住了她的手臂。
杨珑一个趔趄,才明白他喊的人是自己,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先前被李从辰所伤的口子迸裂开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伤。她身上很脏,脏到看不出来伤口渗出的血。
她回头看地上,并没有逶迤的血痕,那这个拦住她的人是怎么看出来的?
一个挑着担子,扁担两侧的筐篮空空如也的少年,麻衣短打,一双眼在她身上来回打量。
杨珑沙哑的嗓音低敕道:“回剑,出!”
“哟嚯!”麻衣少年惊呼。
“妹子是仙人吗?从哪来啊,要去哪啊?”麻衣少年倏然亮了,兴致勃勃问了一通,又说,“我看你受伤了,要不先到我家来包扎一下伤口?”
杨珑犹豫,少年指着日落的方向说,“我就住在那山上,山上除了我就一个老道士。这不眼看就入冬了,我寻思着卖点芋头换点钱好过冬,今天运气不错,本来还剩得多,来了位大方的客人,不管大的小的不挑剔,全都收走了,连价都没砍呢!”
他特意转过来炫耀他那空了的竹篮,篮子底还有些泥土,杨珑无言以对。
“我听道士说这世上有仙人,他说仙人法术好厉害呢!能不能飞过无边无际的水面?能不能潜入无穷无尽的海底?还有你刚才喊的那个,飞剑,对,是叫飞剑吧?能不能操控飞剑百里外取人性命呢?你们那剑能套得中山鸡吗?能打得过老虎吗?嘿嘿,我都能哟!”
这少年是个话多的碎嘴子,好歹让杨珑卸下了戒心。
“多谢,烦请带路。”
好在他说了这么多都没有得到答案,便自觉话多,见杨珑没有搭理他的意思,撇撇嘴,悄悄用手掌打了一下嘴巴。
世界安静到只有飞鸟与风的声音,可他还是忍不住一直往后瞥,好奇这个清秀的仙人姑娘何处受的伤,好奇她背后背着的姑娘怎么了。
大概知道问了也不会有回答,索性就不问了,他笑着望山边绚烂的夕阳,回头朗声说:“我姓良,单名一个竹,就那个苍苍翠竹的竹子!家中行五,你们年纪不一定有我大,不嫌弃可以喊我声五哥,有事就找五哥!”
他不止健谈,还轻率佻达得很,讲起话来更是毫不客气,一身的江湖气。
良五哥不是个喜欢热脸贴冷屁股的人,察觉到杨珑没有想理会他的意思,他也没有继续搭话的意思了。
杨珑只为寻一个栖身之地,这山上哪里有什么人家,分明就是个拆了的道观旧址,观中无神无佛,和破庙没什么分别。
她给梅浮香的聚灵符足够,确认她没有性命之忧后自去门外疗伤了。
梅浮香醒来时,梅影疏才敢出来,她振振有词道:“如果不是你临时反水,你的病现在就都好了!”
杨珑本来不打算窥探姐妹二人的话,听到此处,额角猛跳,睁开眼也就继续听下去了。
梅浮香疾言厉色道:“姐,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珑姑娘是为你我才去取九转还魂丹,招惹李从辰的,李从辰私下里与你所说的事我都听到了!他不是个好人,就算以你为质从珑姑娘手中拿到九转还魂丹他也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阿姊,你该不会想的就是他不罢休,等着如李从辰所言夺珑姑娘的灵府吧?”
杨珑听到这里又把眼睛闭上了,说实话,这在她意料之中,梅影疏为了她妹妹能活会不择手段。
梅浮香:“姐姐,我们已经害了很多人了,不能再为了活下去忘恩负义,那样活着日夜熬煎。”
“什么叫忘恩负义?是杨珑欠了我们的,你不知道她喊那个杨泊山什么吗?你难道没有见到那个杨泊山吗,你看不到他和那个害了我们的人一模一样吗!”
“那阿姊你再仔细想想,李从辰用来引诱你做的事与当年的杨泊山有什么分别,如果都是杨泊山操纵,那你岂不是被他诱惑了两次,也被他戏耍了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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