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夜阑听雨

深知雪回到屋内,刚进来,盛鸣铮忽地凑近,差点撞上。

“知意,你也太豁得出去了!真的假的,说娶就娶!?”他震惊地瞪大眼。

深知雪曲臂隔开他,往椅里靠,冷笑道:“看我姑母来,就知道没好事。她都跟我娘说到那个份上,还有拒绝的余地吗?所以我想,不如遂她意,因为我也好奇,她在我身边安插的这枚棋,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能让她开口担保。”

盛鸣铮试探地说:“那你…真的、呃……就是、那什么、吗?”他意思是在问深知雪是不是断袖。

深知雪一侧嘴角抽动,口中吹出气音的“呵”,没回答这个问题。

盛鸣铮语气从小心转成不可置信,颤着手指对他,结巴的无语伦次:“难道、你你你你你……!”

“真是啊!”

他捏着下巴转念想:“嘶~也对……”后颇为肯定,“你小子这些年也没说有个心仪的姑娘,还以为是你冷淡难动情,竟然是因为这啊。”

脑子里突然冒出些不干净的想法,带着耐人寻味地眼神瞟他。

深知雪眼看他越想越歪,手掌撑住扶手,右腿起来踹他一脚,声音都在用力,“你、想哪呢!”

他这脚不重也不算轻,盛鸣铮捂着半边屁股跳脚蹦着,嘴里喊:“哎呦~哎呦!要死要死要死……”

深知雪喉间发出声“哼”,叉手抱胸,“踹哪啊,要死要活的。”

“不是我说真的!”盛鸣铮停下动作,不死心地问:“你瞎说的吧,你小子要是断袖,你家就真完了。”

深知雪不耐地翻白眼,给他喂定心丸,“我说着玩儿的。”

盛鸣铮无奈,“你最好是,不然就得靠你妹了。”

深知雪发现盲点,“这么关心我?难不成,你就有心仪姑娘?”

“这…”他支支吾吾,“呃……”

“怎么?真有!”深知雪起兴。

他含糊不清,最后下定:“别管!”

深知雪人还黏在椅子上,抬脚蹬桌腿借力,连人带椅滑到他旁边,背靠着,仰头望他。

“那我猜猜……”

神秘开口:“是她吗?”

“啥?”

深知雪凑他耳边低语。

此话出,盛鸣铮瞪大眼,出手照他后脑勺扇了一下,反应激烈:“咱俩认识十六年了,你说什么呢!我看你脑子真有病。”

盛鸣铮:“我可算她哥!”

“嘶……”深知雪被拍得扳回头,揉着脑袋,语气满是不屑,“切,我倒希望她这辈子别嫁人,逍遥多好。毕竟某些人,是真过不了那一关~”最后一字尾音拉得可长,像是故意提醒似的。

盛鸣铮瘪嘴,瞧不上他那样,“我真不爱跟你说话。”忽地望见天边黑云翻墨,尚未遮山,“看样要下雨,我先回去了。”

深知雪依然坐着,没有要起来送人的意思,懒散地道:“慢走不送~”

没听话完,盛鸣铮抬脚跨门就走。

下雨了。

雨,天与地连接时串成的线,降临时,万物沸腾欢愉。

聚集混为泉滩,叫嚣洗濯世间尘烟,深入春壤的缝隙,绵延不停地穿梭于掩埋的新生中,滋养一方。

这场雨,白昼至夜幕,不曾停歇……也许它累了,从开始的躁动变得平稳。

风吹雨,落地绽花,庭院积水未干涸,雨滴飘在水洼,溅起圈圈波纹,听见滴答回音。

闻竹整日待在书房,练字练的疲累,走到内房拉开窗子,今晚没有星辰明月。

他仰望黑夜,感风拂面,闻雨奏鸣,伸手接住微凉的液体,流淌从指缝间溜走,疲惫的心神被一时间治愈。

转头看见桌上规矩摆放卷起的圣旨,经历过大起大落,如今的恐惧算得了什么,他如今竟也意外的心境开阔,似乎正在试着慢慢接受。

……闻竹简单沐浴,熄灭蜡烛,躺在床榻上,听着外面雨声残响,困意阵阵袭来,眼皮沉重盖上,意识渐渐模糊。

直至踏入梦境:

阳春三月桃花带露浓,阳光暖洋洋地洒在枝头,春息扑面。

此刻闻竹十五岁,眼睛水亮,青涩的脸庞朝气蓬勃,怀里捧着几枝开得正盛的桃花,用还有些暗哑的声音,对不远处,背对着他的男子喊:

“兄长!”

他抬脚,脸上堆满笑意,奔向那个男人。

闻梅时身形清瘦,穿着剪裁得体的白衣,领口袖口、腰带上为暗红色,下摆细节绣着墨色梅纹。他听到声音转身,举止文质,清雅绝尘。

闻竹的视线里像是被层纱覆盖,隐隐看清是闻梅时温润的干净面孔。

他们兄弟俩长得不像,闻竹太像他的生母,闻梅时则更像他们的父亲闻不染年轻时,只是那双眼和大夫人一模一样。

“兄长你看,陈婆家院里的桃花开得最盛,她给我折了几枝,让我带回来给你瞧瞧!”

这时候闻竹没经历过沉痛打击,整个人意气风发,稚气还未收敛。

闻梅时嘴角挂着温和的弧度,伸手碰了碰枝头绽放的桃花,用文雅的嗓音开口:“开的真好,我的玉瓷瓶正好养它们。”

闻竹道:“好啊!”

闻梅时抬手想摸他的头,眼里溢满疼爱。

手落下的那刻,周围景象如锦缎般被火焰舔舐、焚烧,每寸都在火势的蔓延中扭曲变换。

黑夜骤然被火光撕裂,猩红的圆月高悬,闪着诡异的光,无声注视人间上演的混乱。

哭嚎、喊叫、刀光交织……

鲜艳热血喷溅到脸颊。

闻竹瞳孔猛缩,表情呆滞,力气抽离身体,怀中桃枝砸在地上。

血蔓延,艳红花瓣纷飞,徒添妖异。

闻梅时瘫跪在他脚边,血迹如藤蔓悄然爬满他的白衣,后背插着把阔刀,冷光迸射刺伤闻竹的眸子,

闻竹仓皇无措,惊恐地低身扶他,声颤抖地不成音:“兄长!兄长……”

眼前忽闪忽暗,闻梅时的脸扭曲不清。

闻竹想拉他起来,泪直流不断,糊满脸,混着脸侧的血滑落,“兄长。”

“哥!”他放下敬称,压抑的感情迸发,吼着。

“求你…哥、求你、你不要、不要、别离开我……”

他跪在地上,环抱着闻梅时,哽咽难言,说不出别的话来,嘴里重复不停地央求。

“你不要走…你别走……!”

他什么都做不了。

这时,大门处又闯来一群带刀士兵,四散到各处,见人就举刀屠杀,血喷满脸,银甲摩擦声响。

听着将死之人的苦苦哀求,他们笑得那么开心,没有人性,活像地狱恶鬼。

闻梅时颤颤巍巍支起上半身,甩开闻竹的手,用仅存的力气推开他,口中呕着血,哑声喊:“快跑——!闻竹、跑!快跑!”

“要活着!!”

闻竹被甩地跌倒,愣住,耳鸣目眩、心脏砰砰直响,吸不进气,胸膛剧烈起伏,泪源源不止地淌。

“……跑!闻竹!”

听到闻梅时的吼声,闻竹回神反应,连滚带爬地起身。

即便腿脚发软不利索,也尽全力向后狂奔。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跑!”

“我要活着……”

“我不能死!”

他不敢稍有停留,翻出墙外,缩身子钻进墙根的大片草丛里,蜷起来。

草丛外是杂乱的脚步声,步子迈得有力,跺在地面的足音重重砸在闻竹心口,摧残他的精神。

听见有人叫骂:“妈的!跑哪去了,都仔细找找,一个都不能留!”

能不能被找到,决定闻竹的生死。

闻竹屏住呼吸,低头看见自己手掌上沾着闻梅时的血。

恐惧、彷徨、崩溃占据内心,泪珠颗颗坠落。

突然——

闻竹感受到头顶的视线,缓缓抬起头。

有个士兵扒开高高遮挡视线的草,眼球突出,咧着诡异的笑脸,表情因过度激动而腐烂扭曲,犹如食人恶鬼露出獠牙,“找到你了。”看闻竹的眼神带着极度兴奋,像逃跑的肉,被发现。

闻竹顿时面色煞白,坠入无尽深渊。

他心里呐喊:

不!!!

我不想死!

我不能死……!

救命!救命救命!!谁来救救我!救我!!

“轰……!!!”

梦外天际一道惊天雷鸣炸响!

闻竹霎时睁开眼——

猛地大吸口气直起上身,重重呼出,喘着粗气,心脏突突地像是要跳出来,回荡在耳中,冷汗直冒……

屋外骤雨疾落哗哗作响,雷声轰鸣,闪电照亮天穹,如瞬间白昼,晃亮他半张脸。

“又是这个梦。”

他不愿回忆,抬手扶住额头,唇色发白,浑身冷颤不止。

闻梅时是极好的人,是那年连中三冠的新科状元。对内侍奉父母的细心孝子,关爱手足的温柔兄长,一视同仁的慷慨善人。对外是谦和有礼的淑人君子,是各家姑娘春闺梦里人的闻家公子,朝堂上是志存高远,足智多谋的忠臣,写得一手娟秀书法,招的无数文人墨客前来结交……

印象中,他完美的没有任何缺点,无人不念及他的好。

他不该是那样的下场。

在闻竹梦中,他被刺死。

可实际,他成了乱臣,甚至没来得及见自己娘亲和弟弟一眼,便被阔刀斩下头颅。

最终闻竹见到的,是自己最敬爱的兄长死不瞑目,头颅被悬在城墙上,鲜血蜿蜒而下,将墙砖浸染成刺目的红——受风吹日晒,遭黎民鄙夷。

他仰望着闻梅时的头颅,就那样站了一天一夜,竟是半滴泪也流不出,心头却在滴滴答答的滴血。

那日未落的泪积攒着,到如今每每回忆起,便总淌不完。

他抓过枕旁闻梅时的玉佩,握在手心死死攥着。

低头小心翼翼贴在唇边轻触。

“又梦到、“他唇瓣颤动不忍说下去,最后轻声:

“我想你。”

不知不觉,眼角清泪滑下。

……他慢慢平复心绪,渐渐从惊惧中缓过。

不知现在是何时辰,每次被这个梦吓醒后,他都不敢贪睡,只要闭眼,眼前就会浮现闻梅时死去的模样。

太想他,又怕他。

闻竹用手背擦干脸上的泪,现下无比清醒,看着外头黑漆的天,好像记起有事忘做。

他缓缓起身,坐在桌前,点燃旁边的蜡烛。

烛火摇曳,映照出他的侧脸与微肿的眼睛。

接着取过毛笔,蘸入墨砚中,压着信纸,提笔写下:

「玉清寒亲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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