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陈愈发现自己的方窗变了,变得更大,更宽,窗外没有玉兰树,取而代之的是一株山茶树,它比玉兰要矮,枝叶也更密,从头到脚都是叶子。那轮红日也不再在傍晚来临,而是出现在清晨,祂没有落日炽热,更和煦,却也更疏离。
陈愈很快就习惯了祂,他觉得祂还是那轮红日,因为祂的光还是舒适的。
雪顶显然不喜欢日出,它很少再在他的窗台晒太阳,也不爱在病房里待着,它爱上了那棵山茶树,总在下面藏起来,仿佛树下有个兔子洞,有时它也喜欢去附近的小池塘戏弄里面游来游去的锦鲤。
没有玉兰树,也没有灰雀,每天只能听到雪顶抓鱼的戏水声,还有风吹动树木的声音。
陈回雪偶尔会放一些她喜欢的歌手的专辑,那些歌陈愈从小听到大,听着陈愈眼前经常闪过一些儿时的片段。
他的童年,他的少年,那些遥远场景和其中的伙伴在他的回忆里不断上泛,复活,又下沉,最终湮灭,如同一卷循环播放的录像带。
直到有一天,音乐停了,他的脑海里只剩一个场景:
在他还没学会走路时,他曾在一个午夜沿着暗黄的灯光爬到一段木楼梯上,那段木楼梯老旧,带着木头腐烂的气息,木楼梯旁的墙壁也是木头,上面刻着很多符文,那些符文的线条细密扭曲,像一条条纠缠在一起的蛇,但是有一个符文不一样,它是一个标准的圈,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的两条圆边都是圆的,里面的黑色也没有一点杂质,不见深度也不觉厚度,它们像是黑色的流沙从那一大一小的圆边流进环内无底的深渊。
那个场景总是出现,那个圈总是诡异,他一直往楼梯上爬去,但无论他怎么爬,只要侧头看向墙壁,就能发现那个圈静默地刻在他身旁,如儿时天上那轮永远追随的圆月。
这个场景日复一日,陈愈觉得自己似乎被困在这段楼梯里,永远都长不大。
直到那天,雪顶终于觉得池塘里的锦鲤无聊,那株山茶树下也没有什么新奇的,它来到了这段楼梯里,圆溜溜的眼睛疑惑地看着他,问他在这里做什么?
受困已久的陈愈丧气地问它怎么才能离开这里,雪顶听后,转身往楼梯上跑去,陈愈才发现它似乎变大了,可以一步跃上两格楼梯。
他跟上去。
雪顶最后停在一扇门前,他从来没有发现这楼梯上有一扇门。
“喵呜~”
但也不能怪他没发现,这扇门被漆上了和墙壁一样浅杏色,几乎与墙体融为一体。
他推开那扇门,阳光格外刺眼,他不禁抬手挡住眼睛。
雪顶从他脚边走过。
陈愈放下手,这是一间他从未见过的房间,杂乱而亮堂。
雪顶轻车熟路地踩过地上杂乱的衣服和漫画书,跳到床上,在柔软的棉被上慵懒地将身子蜷起来。
陈愈走进去,背后一暖,回头,楼梯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明亮宽敞的室内。
这里是哪里?
他的记忆完全没有这样的房子……
房间里只有猫猫,他转身朝屋里走去,房子里很静,但是屋外有车声,人声,还有蝉鸣和鸟叫。
外面的客厅家具大多都是木制,颜色深棕,形制花纹古朴,都铺着靛蓝底白碎花棉布,看上去有种年代悠久的韵味。
客厅外是阳台,没有落地窗,而是一扇木门和两扇拱形窗,门窗漆着绿漆,都开着,屋外阳光明媚,所以屋里很明亮。
玄关处传来动静。
一个穿着红白校服外套的男孩蹦跶在前面,背后的大书包跟着他活泼的步伐叮叮当当地响。
那是小学四年级的方解,他一进来就把大书包丢到裹着碎花布的沙发上,拿起茶几上一个熟透的杨桃,倒在沙发上,他将杨桃一会儿拿到跟前嗅,一会儿又高举起来看,又嗅又看,最后张开大口,咬掉一口清脆,欢愉地欣赏起汁水淋漓的五角星横截面。
外婆走过玄关,进了厨房,她夏天尤爱做凉皮,她并不喜欢吃,她讨厌花生碎,方解也讨厌花生碎,不过解盈知喜欢,所以外婆会放,但妈妈很少回家。
外婆说她明天就不放了。
方解把凉皮放进嘴里,嚼啊嚼啊,好像软软的粉皮是皮革做的,好不容易吞下去,他又拿起那个杨桃,像蚂蚁啮食一样修整那不规整的五角星。
外婆说他又玩弄食物。
方解垮下脸,大口嚼着那碗凉皮。
外婆很满意,回到厨房。
方解吐出嘴里的食物,端着碗,走到阳台上,爬上栏杆,把凉皮倒到楼下的三角梅丛里。
他的抗拒并不高明。
外婆从厨房走出,正好看见他端着空碗从栏杆上下来,她审视的目光称不上恼火,而是一种对他淘气行为的不满,不是在说“你怎么可以把食物丢下去”,而是在说,“你又玩弄食物。”
方解不知道外婆为什么老说他“玩弄食物”。
其实那碗凉皮加了花生碎也不难吃,外婆做的饭都不难吃,但那时候方解有一种“纯粹”的观念,并且他正在努力养成这种“纯粹”的习惯,他觉得不喜欢的东西那就应该要真真切切地“不喜欢”——如果不喜欢花生碎,那就不能吃带有花生碎的食物。
晚上,外婆做了苦瓜炒蛋,还有玉米排骨汤。
方解都喜欢这些菜,他吃了两碗饭,外婆原谅了他中午的淘气行为。
方解立志践行自己的“纯粹”,他晚上要睡觉的时,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用水性笔端端正正地在笔记本上写出自己的喜好和厌恶,就像一个教徒默写教义那样认真。
他喜欢:杨桃,杨梅,羽毛球,英语老师,漫画,外婆。
讨厌:花生碎(难吃),三角梅(刺太多,花太土,秃顶老头才会喜欢),足球(一群蠢猪一起玩的愚蠢运动),数学课和秃顶老头(听不懂,秃顶老头的眉毛像猪毛锅刷),鸽子(拉的比吃的多),李岳安(不讲卫生的大鼻涕虫,他跟驴打滚究竟有什么区别?老是偷我的橡皮切成橡皮丁,还不承认,下次抓到他,我要把他的脑袋拿来当球踢爆),程熙(一只想当生物科学家的□□,智商不高但天赋对口,可以把所有种类的牛都变成宇航员),蒙智霖和他的跟屁虫们(就知道欺负一年级的学生,还想要让我当他小弟,他也配?sb一个,当我孙子都是家门不幸),夏逸言(装哥,“你怎么喝这种东西啊~五块钱以下的豆浆不能喝~~都是掺水的~喝了致癌~”滚吧,知道你喝三鹿奶粉长大的了。谁知道你爸是不是贪污了,一条破路年年修,就没有那天不修的)柳七颠和他的拥dǔn们(天天棋少棋少的叫,电视剧看多了吧,没做对就没做对,控你大爷,谁还不知道你啊,打个游戏又菜又演,一送就说自己网卡,叫夏遗言给你买个好点的路由器吧!)……
方解越写越快,很块他就写满了一页。
陈愈想他应该买一本厚点的笔记本。
雪顶在一旁骄傲地喵喵叫,因为它知道它从始至终都被方解喜爱着,它走向来时的那扇门,告诉陈愈晚上到了,他们得回家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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