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与百越接壤,城南边就是连绵的山林。
清晨的雾气在林间缭绕,与蒸腾的沼气相缠,古树肃穆地耸立,腐草杂菌遍地横陈,白森森的人骨、生锈的兵甲掩埋其间。
战乱用无数人的性命在这里留下了磨灭不掉的痕迹。
姜月小心翼翼地穿行于其间,穿着一身耐磨的粗布衣,袖口扎紧,灵活的五指包在手套里,鞋底也为了便于进山而处理过。
眼见要进入沼气密布的范围,姜月取出事先在药汁里浸过的手帕,往脑后缠住系紧,严实地遮住了口鼻。
那是要人命的东西,附近百姓都知道绕着走,前些年还打仗的时候,军队在此全军覆没的也不少见。
虽然瘴气危险,但为了采到灵芝,姜月已经接连进山数日。
此时的灵芝大多数都已有淡黄转为深红,藏在遍地的杂草间,熟悉它们生长位置的人可以轻易获得丰收。
灵芝味甘性平,能补气安神,止咳平喘,是大补之品,故而价格高昂。
直接找商贩采买的话,一来价格虚高,并不划算;二来采摘不精细,常常有损耗。
尤其经年战乱,药价漫天飞涨,品质良莠不齐,姜月信不过,治病救人也攒不下那么多闲钱,往往每到一地都翻山越岭地亲自找药。
姜月来了几天,已颇为熟练。她循着记忆掀开一处处杂草,看见有小小的深红伞盖便弯下腰去,一手持剪刀,一手握菌柄,在根部稍上的位置利落一剪。
留下的基底还会在这潮湿密林中继续生长,往后两三年,旁的医者过来还可以重复采摘,让更多的人受益。
太阳渐渐升起,林子里湿湿凉凉的雾气被蒸熟了一般变得闷热难耐起来。
姜月直起身揉揉酸痛的腰腿,又擦了擦额上的细汗,抬手将包裹轻轻颠弄两下,自觉收获颇丰,心满意足地打算下山离开。
行医采药虽然辛苦,但好歹现在天下太平,她再也不用为自己性命担心,也不用难过亲手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患者没过几日就死在了铁蹄之下。
她可以一心一意钻研医术、救治伤患。
这样好的日子,即使累些,也是曾经做梦都想不到的。
阳光燥热,周围巨大的树冠不仅没有起到丝毫遮蔽日光的作用,反而像一个巨大的笼盖,把林中的一切生命闷住蒸煮。
沼气在高温下迅速弥漫,无声无息地渗透了整个深绿色的纱笼。
误入林中的瞿溪玉在越来越重的沼气中被蒙蔽了最后一丝清明,扑通一声重重倒下。
姜月正走着,忽然被倒在面前的高大男子吓了一跳。
看他倒下的姿势,这人刚刚应该一直藏在树后,她在这里呆了许久,居然半点也没发现。
真是太平日子过久了……放在过去,说不定她已为这一时大意丢了性命。
眼看着男人的面孔迅速发白,姜月心一沉,也顾不得多想,赶紧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果然窒息了。
窒息属于极危重症,若不能及时唤醒,人撑不了多久就不中用了,任你有什么好药也无济于事。
当务之急,得赶紧把人弄醒。
只是她今日为了采药轻装简行,身上也没带解毒的药……
姜月抿着唇,垂眼思忖片刻,随即一把攥住男子的手,将五指用力搓拢,掏出采药的剪刀快狠准地对着指尖扎出五个小血洞,用力一挤,鲜红的血珠立即渗出,另一只手也如法炮制。
——这是十宣放血之法,可以清热开窍醒神,使昏厥休克之人转醒,尤其对夏季中暑有效。
根据她的经验,瘴毒虽然是诸邪汇合难以速清,但其毒性应当不至于使人直接昏厥,应当有大半暑热合邪的缘故。
她把这暑热泄出去,人即使不醒,至少能恢复呼吸。
这些年,她急救的经验还算丰富。
瞿溪玉昏蒙间,忽然被指尖的一阵锐痛唤醒。
这手段他曾见人用过的。
瞿溪玉迷迷糊糊地想。
似乎是在审讯细作的暗牢里。
他倏然睁眼,一把攥住姜月的裤脚,吃力开口道: “我乃颍川瞿氏……女郎救我!必有,重谢…”
——
瞿溪玉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看周围的环境似乎是一家医馆。
旁边有个女郎轻咳一声:“郎君醒了,现在可有什么不适?”
瞿溪玉在外征战,素来是能忍疼的,但此刻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放轻声音道:“…还有些疼。”
姜月闻言眉心微凝,她喂给此人的解毒丹是南方医家世代沿用的,应当药到病除才对。
除非患者年老体弱,或是稚嫩幼儿,难道这人看着高大,其实外强中干?
她严肃起来,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搭脉。
瘴气致病的病机至今也无人能说清,故只称作“毒”,不以六淫邪气论之,治疗也只能沿用历代验方。
一旦出现变证,往往完全没有医案可考,只能凭借医者自己的经验诊治。
瞿溪玉的头被搁在一只软枕上,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姜月侧脸。
女郎细细的眉头蹙起,鸦青的眼睫也垂落下来,在眼底都下一片伞状的小小阴影,耳边的双垂髻也随着她有节律的呼吸轻轻扫动。
年纪不大的小娘子满眼认真,面容尚且稚嫩,神色却静若深潭,显出一股令人信服的气度。
他一路被扶在女郎肩上,也隐约有些意识,能听见她累极的喘息。此时她虽已平静下来,面颊仍隐隐有些红润,泛着潮意。
心跳不受控制的快起来,不知道女郎发现没有。
感受到女郎的手指搭在腕上,指腹正随着脉管的起伏一下一下地微微凹陷。
瞿溪玉几乎有种错觉,是女郎的指尖操控了自己的脉搏,又顺着手臂牵动胸腔,搅乱了自己的心跳。
对于习武之人来说,手腕处筋脉汇聚,绝不能轻易暴露给他人。
现在被陌生女郎柔软白净的长指按下,他感觉自己浑身肌肉都在致命的威胁下贲张,本能地叫嚣着暴起反抗;
身体内部却像灌满了温水,沉沉地不愿动弹,被动享受着女郎的触摸。
瞿溪玉忽然想起,他似乎还不知道女郎叫什么,下意识张口问道:“敢问娘子名姓?”
话一出口,又有些忐忑起来。她会不会觉得我太过轻浮,又是赖着她求救,又是问她名姓…
哪有才见一面就问女郎名姓的?
“叫我姜月就好。生姜的姜,日月的月。”
姜月的注意力都在手下的脉搏上,其余都还正常,只是脉率越来越快。
她顿了顿,估摸着这人是有些紧张。
瞿溪玉默默咀嚼着这两个字,乍一听叫人以为是江上寒月。
他笑道:“生姜辛热,明月清寒,到底是医家,取名都要循着阴阳之道。”
一来一往间,两人闲话了一阵。
姜月也得知了这人年纪轻轻竟已是镇南将军,此次回京有紧急的消息传递,等能下地了便要立即上路。
姜月切脉数息,心里有了数,她眉头松开,收回手安慰道,
“将军身体已无大碍,只是在那瘴气林中呆了太久,还有些余毒未清,稍歇一日便能好了。”
瞿溪玉苦笑着摇了摇头,“一日太久了,我有要务在身,只恨不得立即动身。”
姜月愣了下,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嘱咐了几句,路上记得按时把剩余的丸药服下。
瞿溪玉还以为要与女郎推拒几回,见她并不相劝,反而有些奇怪,扬眉道:“你为何不劝我多停留几日?”
姜月笑了笑,倒是少有人这样问她,但也没什么好避讳的,
“我在民间行医多年,见过许多患者为生计所迫,不能好好养病。
不难受到做不了工的地步绝不来医馆,稍微恢复一点力气由匆匆停药,继续劳碌奔波。
长此以往,许多人落下沉疴顽疾。我起初也劝他们多治几日,后来却也想通了。
医者的职责是为人解除病痛,但若对他来说,养病误工的花销完全不能承受,你苦苦劝他,反而更增他的烦恼。
后面便只呈清利害,由他各人自主了。”
同样的,这位瞿将军任务紧急,必然不会愿意为了根本感觉不出来的“余毒”在此盘桓数日。
少年人扛得住病,看重的东西又太多,责任、名声、功业、钱财…样样都能排在健康之上。
她理解这其中无奈,却无能为力,本以为自己早就想通了的,但此刻既已提起,不免又有些伤感,
“我听说真正的神医用药能使效如浮鼓,覆杯而愈。
若能有机会去学得这样精妙医术,为百姓解了健康与生计的两难之苦,也算不枉此生。”
瞿溪玉讶然之余,心思微动。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太医院广召天下名医,若是世间真有女医所说的那种医术,太医院想必有人知晓。
他向女郎抛出诱饵:“京城是天下名医汇聚之处,娘子救我一命,若愿意随我进京,我为你引荐太医为师如何?”
求收求养肥~(摇尾巴)(摇尾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