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姜月就被留在了陈洛川卧房,一应东西全从原先的住所搬了过来。
她冷眼站在门口看着丫鬟小厮们来来往往地搬东西,最终也没说什么。
陈洛川授了意,再和底下人为难也是无用。
更深露重,高大的青年一身骑装猎猎,衣角凝了暗红血迹。
他策马在寂静无人的黑暗街道上,面色凝重凶戾。
相府外还守着几个职夜的,看见他回来,立马跑去开门。
最近大人不知又在忙些什么,经常深夜才回来。
但也无人觉得惊讶,新朝初立,各地都有些心怀不轨的叛党余孽,陈洛川大多数时候都忙得脚不沾地,先前些日子那样得闲反而是少数。
仆从簇迎上来,陈洛川翻身下了马,把缰绳扔给马童,急匆匆向书房走去,
“把管家叫来,掌灯。”
下人们不敢怠慢,立马跑去通传。
管家在睡梦中被叫醒,立马绷紧了皮,几下穿好衣服赶到书房伺候。他跟随陈洛川多年,深知自家主子若无大事,不会在深夜如此兴师动众。
书房中很快亮起数十盏烛灯,府门外也接二连三响起马蹄声。
“张大人!”
“李大人!”
几个佩刀染血的官员步履匆匆地走进来,互相一抱拳。
卧房中,姜月刚和了医书,才熄了灯尚未入睡,听见外头嘈杂的马蹄声脚步声,心脏应激般砰砰直跳。
她从生下来就经历了十几年风声鹤唳的乱世,这样的声音意味着兵祸与逃亡,已深深刻写在她的脑髓中。
即使理智上知道相府是安全的,她也捂着心口坐起来,再难入睡。
索性批衣而起,姜月走至院门张望一番,几个丫鬟或许都睡了,居然无人拦她。
几个官员佩刀叮铃桄榔地走进书房,脚步声完全不收敛。
他们都是陈洛川旧部,知道相府里没有家眷,出入相府就像出入公署一样自在。
书房中,陈洛川刚换下外衣,毫不讲究地露着一侧精壮的肩膀,箭伤狰狞,鲜血汩汩涌出。
一支断裂的箭尖被随意丢在桌上,爪形的箭头黏着破碎的血肉,一点寒光从精钢箭簇上反射出来。
“上次那批刺客的身份审到了没有?”
听见几人进来,他扯了截纱布将伤口简单扎住,微微抬眼,黑玉般的眸底尽是冷冽。
一个红衣官员立即出列拱了拱手,面色惭愧,
“上次抓住的刺客假死脱身不成,但一直死咬着不肯松口……”
眼看陈洛川眉头皱起,他赶忙找补,“但这人身份必然不俗!依我之见,这次这群人也是冲着他来的!”
陈洛川点了点头,面色稍缓,指了指桌上的箭簇,
“这个东西拿给兵部,叫他们看看和上次缴获的兵器是否为同一材质。”
他说完便挥了挥手,“你们各自回吧,现在猜测也无甚作用,等有了结果,再行商议。”
几个官员立即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大人,这箭上也不知有没有毒,是否先拿给太医院?”
陈洛川满不在乎,咧嘴嗤笑一声,“我这不是没死吗?事不宜迟,先拿给兵部。”
几人面面相觑,一个也没动。
陈洛川确是这样的性子,咬死了敌人便把命也搏上,当年才能屡出奇兵,面对强大数倍的对手也能克敌制胜。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
一个年长些的官员赶在青年发火前上前一步,
“大人,常言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今日贵为首辅,万民仰赖,万万不可再如此冒险!”
陈洛川看了这人一眼,这人曾经是他麾下主簿,跟随他多年,忠心耿耿。
他懒得对自己的行为多作解释,但老主簿总归要给几分面子。
陈洛川压着火,勉强道,“这箭上没毒!赶紧滚去办事。”
年长官员却仍然站着没动,满脸泫然欲泣之色,
“大人怎么如此轻率!万一是慢性之毒……我等可如何是好!还是先拿给太医验验吧!”
他扑通跪下,连连叩首,其余几人也一个接一个跪了满地,
“求大人三思啊!”
青年英俊的面容在烛火中扭曲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表情,剑似的长眉紧紧压着,
“我使唤不动你们了?都反了是不是!滚去办事!”
他许久不曾这样疾言厉色,几个官员吓得一哆嗦,呜呜哭着站起来。
其中一个上前拿起箭簇,面色哀伤得好似拿起了陈洛川的牌位。
陈洛川看得眉心直跳,刚要说些什么,书房大门前忽然被人从外推开。
姜月披散着乌发,一身素衣,满面寒霜,紧抿着唇快步走进来,身旁跟着满头大汗的管家,
“哎呦,夫人,夫人您别进去……”
几个官员泪水未收便瞪大了眼睛,这这这…这是何人?相府中怎么会有个如此貌美的女郎?
她与陈大人……
几个人的眼神忽然鬼祟起来。
只有一个年轻官员面色恍然,这不是上次那位看穿犯人假死的小夫人么!
他激动地扑上来,跪地大喊,“夫人,您快劝劝大人!大人为不明箭矢所伤,危在旦夕!”
陈洛川看见姜月就这样大剌剌地走进来,整个人目瞪口呆。
此刻他早已从椅子上冲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姜月身边,一把将人拥住,宽厚的背影把几道探究的视线完全隔断。
“你怎么来了?!怎么还穿成这样?!……是不是已经睡了,又被我们吵起来?”
他克制不住地抬高了音量,又在触及到姜月不满的视线时不甘心地低下去,
“我们事情办完了,这就带你回去,啊?”
他恶狠狠地回头瞪了几人一眼:快滚!
几个官员一悚,赶紧开始挨挨挤挤地假意互相辞让,场面乱成了一锅粥。
姜月先伸手把陈洛川推开,眉梢微蹙,
“我若不来,还不知你如何荒唐。”
几个官员一听便知有戏,硬着头皮顶住陈洛川的瞪视,一个也不肯挪窝。
姜月把胳膊绕开陈洛川,从他身侧伸出去,“箭簇呢?拿来我看看。”
纤长如玉的五指摊开,几个官员赶紧低头不敢多看,箭簇一个接一个传递过来,被最近一人恭敬举过头顶,
“夫人请看。”
姜月摊开的手一顿,刚要去拿,陈洛川已先一步伸手夺过来,在袖子上随意擦了两下,才递给姜月。
姜月接到手中,凝神看了一会儿。
她略一沉吟,又伸手从旁要取烛台,谁知那是个固定成一串的灯盏,拿了一下竟没拿动。
姜月毫不迟疑,直接捏了根蜡身拔下来,微微倾斜,对着箭簇细细烧灼。
陈洛川嘶了声,满眼心疼地把蜡根从她手里夺出来,“我来拿着,仔细被蜡烫着手。”
姜月一眼也没看他,蜡烛脱手便任由它去,一双乌黑的眼睛只一瞬不瞬盯着箭簇。
一点幽暗的蓝色在钢面浮现。
——
卧房内,一只小药罐咕嘟咕嘟冒着泡。
陈洛川斜靠在榻上,肩上的伤口已被重新包扎过。他企图劝说姜月,
“娘子,这毒我心里有数,虽无解药,但一时半刻死不了人。
反倒是那些刺客,身份非同小可,晚一刻都是徒增风险…”
姜月看了他一眼,手里拿着柄蒲扇不紧不慢扇着,
“你心里有数?我也认得这毒,这毒名为蚀骨,并非无解,只是无人制过解药。”
陈洛川闻言失笑,“那不就是无解吗?”
姜月抬起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自然不是,不然我现在在做什么?”
她长发披散,被药炉中袅袅雾气遮住面孔,纤长如玉的手指竖在唇边,神色说不出的认真。
陈洛川难得的一怔,喉结滚动了下。
他神色微动,眼神有些许挣扎,最后却没说什么。
姜月睨他一眼,
“你既然说心里有数,应当也知道,这毒极其刁钻,初入人体不会有任何不适,甚至连伤口中的血液都不会变色。
但时日久了,却会慢慢侵蚀人的骨骼,叫人不能行走。
若是寻常富家翁,不能行走就不能行走,日日叫人伺候着便罢;
但对你来说,恐怕比直接杀了你还难受吧。”
更何况陈洛川是军功起家,他的那些旧部既依附于他,也要靠他压服,若是一朝成了不良于行之人…
即使姜月不懂政事,也能品出令人恶寒的险恶用意。
谁知陈洛川却笑了下,素来凌厉的凤眸透出几分漫不经心,
“战事已毕,若能做一寻常富家翁,亦是幸事。”
姜月愣了下,随即冷冷一笑,“确是幸事,你今日失势,瞿溪玉明日就能把我带走。”
陈洛川瞳孔倏忽放大。
姜月迎着他的目光,“大人不信我能解了这毒吗?”
她微微扬了扬巴,神色傲然,
“我只是年岁小些,未及传出什么入得大人尊耳的名声,但我所经手的病人,还从未有过治不好的!”
陈洛川愣愣地看着她,方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凶戾之气烟消云散,忽然很不给面子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讨人喜欢的小娘子?叫人时时见着,都忍不住想与她一起过一辈子。
即使她犯一点点小错,总爱提不想干的人,也完全可以容忍。
姜月却被他突然的笑声弄得顿住,有点不愉,“为何发笑?这好笑吗?”
陈洛川赶紧低头,捂着震动的胸口咳嗽一声,“没什么,我中毒了,难免有些反常。”
姜月顿时狐疑拧眉,“休要骗我,这毒不进脑子!”
——
姜月打定了主意要给陈洛川解毒,出逃的事情就反而次要了。
这等阴损的毒实在太叫她生气,一想到自己琢磨治病救人的时候,有人在研究如何使人痛苦,姜月就本能地厌恶,不想叫对方得逞。
“我那本书呢?”
她趁着熬药的间隙,开口问道。
陈洛川眼珠转了转,“什么书?”
姜月撇他一眼,不太情愿地描述,“就是我那天,随身带的那本。”
——她逃跑都要带在身上的手札,里头不仅有她记录下的医案,还有她师父编汇下的历代师门传承。
她平日遇见疑难,便会翻阅一番,如今要给陈洛川解毒,自然更要查看。
陈洛川听她解释一番,明白了这东西的用途,有些犯难。
他看出这书对姜月极其重要,甚至可能地位更在林珏之上,就悄悄藏了起来,留作筹码。
他自然是不想现在就还给姜月的,如今她出逃的心思丝毫没减,就差明晃晃写在脸上,他一点安全感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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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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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 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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