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沈阿衡意识回笼时,先闻到一股清淡的暖香,混着晒干的草药气息,柔和的让人安心。
她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铺着张软绒毯的木床上,身上盖着绣着云纹的薄被。
再看四周,墙上挂着几幅色彩明丽的西域挂毯,上面织着葡萄藤与飞鸟,不像他们在屈术支皇宫里看到的布置用具那般冰冷,窗边还摆着张小木几,上面放着个粗陶花瓶,插着两支新鲜的沙棘果枝。
连屋顶垂落的挂灯,都裹着层薄纱,映得满室光线暖融融的,没有半分压迫感。
这屋子不大,却处处透着温馨。
这里……是哪?
沈阿衡正撑着身子打量,门口忽然传来轻响。
一个穿着淡绿色西域侍女服的姑娘端着银制托盘走进来,发间缀着小小的银饰,走动时轻轻作响。
见沈阿衡醒了,她先是笑着说了一串清脆的西域话,见沈阿衡茫然的神情,才猛地反应过来,连忙换成十分生涩的中原话,磕磕绊绊道:“姑娘……醒了?饿、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沈阿衡哪里有心思吃东西,急忙掀开被子坐起身,抓着侍女的手腕追问:“这里是哪里?带我来的那个老伯呢?还有……还有跟我一起的……那个少年呢,他在哪里?”
侍女愣了愣,歪着头琢磨了片刻,才总算理清沈阿衡的话,随即露出个腼腆的笑,用生涩的中央话慢慢解释道:“姑娘说的……是我们的太子吗?他没大事的,正在隔壁调养,性命肯定是无碍的,姑娘不用太担心。”
她边说,边把托盘放在床头的小几上,指着里面的馕饼和羊奶羹说道:“姑娘先垫垫肚子,太医说您之前也受了惊,好好歇着,等太子醒了,就能去见他了。”
沈阿衡听着,不禁愣了愣,声音里满是诧异:“太子?你是说……阿玉是你们……太子?”
侍女用力了点点头,眼里带着点雀跃,用生涩的中原话慢慢解释:“对呀!我们太子刚出生没多久,就被坏人偷走弄丢了。陛下和皇后这些年来没日没夜的找,头发都白了好多,最近好不容易才查到线索。这次陛下把姑娘和太子一起带回来,就是想让太子认祖归宗呢!”
沈阿衡更迷糊了,语气里满是茫然:“陛下?陛下又是谁?”
侍女眼睛亮了亮,脸上满是欢喜,用生涩的中原话说道:“陛下就是陛下呀!是太子的父亲,是整个月支国最尊贵的人呢!”
看着侍女一脸雀跃的模样,沈阿衡知道再追问也说不清楚了,只好无奈的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等侍女端着空托盘离开,沈阿衡悬了半天的心总算落了地,只要阿史那玉性命无碍,其他的事慢慢弄明白就好。
就在这时,肚子传来一阵轻微的咕噜声,她才想起自己从昨天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
沈阿衡拿起小几上的馕饼,咬了一口,外皮酥脆,里面还夹着淡淡的芝麻香,又舀了一勺奶羹,温热的口感滑过喉咙,暖意瞬间蔓延到了全身各处。
饭后,沈阿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总惦记着阿史那玉,等不及旁人来通知消息,索性起身,想着出去找找看,顺便透透气,
可这地方的地形竟比她想的还要复杂,绕了好几圈,也没辨清方向。
直到走到一座种满西域花卉的小花园里,沈阿衡才发现自己好像是迷了路。
正懊恼着要往回走,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温和的男声:“小姑娘,你在找什么?”
沈阿衡猛地回头,只见不远处站着个穿着华贵西域服饰的中年男人,衣料上绣着精致的暗纹,气质温润沉稳。
他身后跟着两名侍从,都穿着统一的墨色短打,垂手立在两侧,恭恭敬敬的低着脑袋。
见男人的眉眼间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沈阿衡愣了愣,试探着问:“您是……”
男人看着她茫然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想了想说:“昨天才把你们从石台上救出来,今天就不认得我了?”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沈阿衡瞬间瞪大了眼睛,声音都有些发颤:“您……您是昨天那个老仆?”
“正是。”
沈阿衡看着他一身华贵服饰,气度沉稳的模样,怎么也没法和之前那个总是披头散发,弓着背、畏畏缩缩的老仆联系在一起。
男人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笑着解释道:“我儿子出生不久就被人掳走,这些年我和皇后一直在找他。最近查到他可能在乌仑国的药尘宗里,便亲自乔装成老仆混进去打探消息。”
“那天听闻你们来,我本想趁机打探,没成想被外面守卫的人发现,还好你出手救了我。”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语气里带着点调侃。
沈阿衡的脸颊瞬间红了:“我不过是随手帮了个忙……而且……而且您自身的功夫这么好,就算我不出手,您自己也能解决吧?”
男人闻言笑了笑,眼底温和:“要不是你一直护着我的儿子,我还未必能这么快就找到,该当好好谢你才是。”
沈阿衡一听更惶恐了,连忙摆手:“我、我真不知道他是您的儿子……” 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心里乱成一团,没好意思再开口。
三年前,要是她早知道阿史那玉是流落民间的小太子,她之前哪敢像小田螺似的吆喝让他帮忙拾草药,做饭,屋里屋外的擦洗,还奴役欺负他……简直是胆大包天了……
男人见她紧张的手都在轻颤,忍不住放柔了语气,笑着摆手:“别总是‘您,您,您’的称呼了,多见外,我叫阿史那澜,不嫌弃的话,就叫我阿伯吧。”
沈阿衡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是在缓解自己的局促,连忙定了定神,恭恭敬敬的唤了一声:“阿伯。”
阿史那澜满意地点了点头,刚要开口说“带你先回去,让皇后也见见”,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穿着侍卫服饰的人匆匆跑来,单膝跪地行了礼,然后用西域话快速禀报了几句。
阿史那澜听着,眉头轻轻蹙了下,随即无奈的摇了摇头,低声失笑,也回了几句话。
沈阿衡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只站在一旁茫然的看着,直到男人转过头,眼里还带着点无奈,却又藏着几分笑意,对她说道:“阿玉醒了,一睁眼就到处找你,我们现在过去看看?”
沈阿衡对上他眼底的笑意,脸颊瞬间又热了起来,磕磕绊绊的应道:“好,好的。”
一行人在侍从的带领下走到一间屋前,门帘被轻轻掀开,里面飘出一缕缕淡淡的药香。
阿史那澜侧身让先她进去,沈阿衡抬眼望去时,只见阿史那玉半靠在铺着软枕的床头上,身上盖着层浅青色的薄被,露在外面的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他的脸色是近乎透明的苍白,唇色也浅淡,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遮住了眼底的情绪,线条清隽的下颌线绷着,透着股疏离的清冷。
许是刚醒转不久,他呼吸还有些轻浅,垂眸时眼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竟有种易碎的美感。
那三年他在药尘宗发号施令惯了,此刻即使坐着一句话也不说,周身那股从药尘宗里炼出来的冷冽气场,还是让人有些忌惮。
旁边站着的几个医人,手里还捧着药碗,却都战战兢兢的不敢靠近,显然是被他的气场给镇住了。
那几个医人看见皇上进来,连忙放下药碗,躬身行礼。
阿史那澜转头看向沈阿衡,眼底带着点促狭的笑意,朝床头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过去吧,这小子醒了没见着你,估计已经发了好一会儿脾气了。”
阿史那玉抬眼看见沈阿衡,周身那层冷的似冰的气场瞬间像被戳破的泡泡般散了,撑着床头就想起来,只是手上刚用劲就被沈阿衡连忙上去按了回去。
“别动别动,你伤口还没好!”
阿史那玉立刻乖乖停下动作,没了刚才对那群医人的疏离,只睁着清透的眼,目光黏在她身上,从发梢到衣角,跟着便伸手,苍白的指尖轻轻抓住了她的手腕。
指腹无意识的在她手腕内侧的皮肤上蹭了蹭,动作很轻,带着点不自觉的依恋,像是生怕她下一秒就走掉。
直到确认她没有受伤,才抿了抿浅淡的唇,尾音也软下去,带着点细微的委屈:“你去哪了?醒了没看见你。”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沈阿衡没好意思说的太多,被他一瞬不瞬的目光瞧的脸颊有些发烫,连忙收回手解释道:“我在这附近随便逛了逛,遇上了阿伯,也就是你父亲,才说了几句,听说你醒了,就赶紧过来了。”
阿史那玉顺着沈阿衡的视线转头,对上眼前男人的目光,原本清冷淡漠的神情中多了几分别扭。
许是早已经听说了,但父子第一次相见,总还是有些别扭。
阿史那澜见状,忍不住低笑一声,声音放柔:“你身上的毒粉已经清干净了,之前积下的旧毒得慢慢调理,我已经让人去请西域最好的医工,后面……”
话没说完,就被阿史那玉轻声打断,他垂着眼睫,语气里带着点不确定的迟疑:“你……真是我的父亲?”
阿史那澜闻言,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眼底满是笑意:“怎么,你自己看看,我们父子俩长得不够像吗?”
说着还侧过脸,指了指自己眉眼的轮廓。
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两人的眉眼轮廓几乎如出一辙。
阿史那玉抬头看几秒,又垂下眼睫,手轻轻越过身侧,重新抓住了沈阿衡的手腕,指尖轻轻攥着,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知道了。”
晚宴上。
烛火暖融融的,沈阿衡第一次见到了阿史那玉的母亲。
穿着一身素雅的长裙,眉眼温润,气质娴静,五官轮廓都柔和得很,没有西域人常见的深邃,瞧着格外亲切。
只是她的脸色透着淡淡的苍白,眉眼间也带着几分病气。
阿史那澜在旁察觉到沈阿衡的目光,轻声解释,语气里满是心疼:“阿玉的母亲是中原人,当年随我回西域后不久,阿玉就被偷走了。这些年她又要怀念故土,又要四处找孩子,心力交瘁下落下了心病,药就没断过。”
乔婉清闻言笑了笑,许是因为找到儿子的喜悦冲散了多年积在心里的郁结,原本苍白的脸上都多了几分血色,连精神都好了不少。
她的目光落在沈阿衡身上,满是感激:“还得多谢你当年肯收留重伤的阿玉,我们才能再见到他,不然……真不知道还要再等多久。”
沈阿衡听着这话,心里顿时有些虚了,人家父母要是知道自己一开始她刚将他们的宝贝太子刚捡回家的那会,总把他当成个“小田螺”来使唤,让他帮忙拾草药,打理药圃,喂鸡喂兔,会不会气得把她抓进大牢去。
沈阿衡干笑一声:“您太客气了,我就是碰巧……还是令太子自己福大命大,万事都能逢凶化吉!”
话刚说完,沈阿衡忍不住朝阿史那玉看去,没成想他也正望着自己,眼底蕴着点笑意。
下一秒,桌布底下忽然传来一点温热的触感。
阿史那玉悄悄伸过手来,轻轻牵住了她的手腕,指腹还在她的掌心轻轻捏了一下,像是在安抚,又带着点小得意。
沈阿衡吓得浑身一僵,下意识的想将手抽出来,可阿史那玉的手指却悄悄收了收,攥得更稳了些,没给她挣脱的余地。
这家伙怎么回事?
沈阿衡急的额头直冒汗,又怕对面的两人发觉了,她一张老脸没地方搁了,顿时不敢有大动作 只好硬着头皮僵在那儿,任由他温热的手指紧紧攥着自己的手腕,连耳根都悄悄红透了。
饭后,一行人刚转身要回寝宫,就见一个侍卫手持佩剑匆匆跑来,脚步都没停稳,便急声禀报:“报告陛下!乌、乌仑国突然派了一队精兵开到城门下,说是要见您,还带着兵器,看那架势来者不善,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阿史那澜神色一凛,当即转头对着他们沉声道:“你们先回寝殿里待着,不许出去,我去看看情况。”
话音刚落,乔婉清就走前一步,语气坚定:“我跟你一起去。”
阿史那澜皱了皱眉,见她眼神执拗,终究无奈点头。
乔婉清转头叫来侍卫吩咐几句,又快步走到阿史那玉面前,握着他的手臂叮嘱:“阿玉,保护好自己与阿衡,娘跟你父亲去看看。”
说完便跟着阿史那澜匆匆离去。
城楼那边的响动隐隐约约传了过来,沈阿衡指尖下意识攥紧阿史那玉的衣袖,声音发颤:“乌仑国这是想做什么?他们该不会……要来攻城吧?”
如果因为他们,让两位长辈,以及这里千千万万的生灵遭受涂炭,那她一辈子也原谅不了自己。
沈阿衡的指尖刚刚攥紧阿史那玉的衣袖,就被他反手握得更紧,指节微微泛白,带着点安抚的力道。
阿史那玉伸手先用指腹轻轻蹭掉她眼角的湿意,语气放的很柔,轻声补充:“别怕,攻城没那么容易,再说有我在,我陪着你,我们一起帮我父亲解决,不会让大家有事的。”
另一边。
阿史那澜与乔婉清两人赶到城门口时,只见城下乌压压的精兵列阵,一队队甲胄泛着冷光,气势森严,连空气里都透着紧绷。
阿史那澜站定在城头,提了一口气,高声问道:“乌伦国深夜派兵至我月支国城下,这般甲胄林立,倒是让本王有些摸不着头绪,诸位远道而来,不妨先说清楚,究竟是为了何事?”
城下为首的一名军将坐在一匹健马上,慢悠悠拨弄着马鞭,语气傲慢:“我国有两人失踪了,听闻逃到了你们这儿,我皇特命我等来要人。”
阿史那澜带着点讶异的挑眉:“哦?我倒我不知,竟还有这种事,既然是来要人,总得说清楚,你们要找的是何人吧?”
那军师抬眼扫过城头,一字一句道:“便是你们药尘宗的灵持大人,以及一位……姓沈的中原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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