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喂我的万岁爷,您行行好,放我一马吧!”
西苑里,一个身形颇高的少年正抱着个花盆,对着傅谊一阵鬼哭狼嚎,全然不顾及自己的形象。
“您动不动宣臣进宫,不是拿臣的腿脚溜着玩吗!臣不过就一小小的大理寺司直,陛下有什么事要不还是召臣的父亲商议吧!正好他也喜欢赏菊,您喊他来帮忙种花也不是不可以。”
“那可不行,你爹那个老狐狸总跟我打哑谜,听不懂,想得我脑阔疼。”
傅谊果断地摇了摇头,拿着小铲子拍了拍地上的土,
“这土不错,松软透气,用来种帅旗正好。好了,你可以把花盆放下来了。”
闻言,宋徽猷顿时长呼一口气。
今日被突然召进宫,他原以为圣上是要问他先帝朱丸案进展如何,便火急火燎地跑来了,结果没想到却是来帮忙种菊花的。
种个花也就算了,傅谊还是陶王世子的时候,他俩没少瞎折腾这些花花草草。
可今天甫一见面,就被傅谊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那眼神,活像是在看砧板上的肉。
宋徽猷被傅谊这么盯着,心中不免有些发毛。
他和傅谊乃是多年好友,要说情谊,京中数一数二的最佳酒肉拍档。
两人一起纵马,一起斗鸡,一起喝茶,那过得是叫一个逍遥自在。
宋徽猷个子高挑,皮肤也白净,或许就是生得太白了些,眼下那一对黑眼圈才会常年不散。
他本人倒是觉得这并无大碍,反倒是其父宋骥一天到晚在家里大呼小叫,直嚷着他这副颓然样太不像话。
脸上又挂着这么重的黑眼圈,简直比大理寺要抓的嫌犯还像嫌犯!
宋骥左看右看,总觉得自己儿子哪哪都不行。一天到晚瞎晃悠,不学无术。
除了会画点画儿以外,一无所长。
宋骥干脆就把他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管着,做个小小的八品司直。偶尔还能帮他搭把手,画些嫌犯画像之类。
于是宋徽猷摇身一变,如今也算是有官职傍身的人了。
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八品芝麻官,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傅谊面前神气一番。
傅谊头一次见宋徽猷穿公服戴皂沙幞头的模样,觉着很是新奇。
往日里宋徽猷偏爱戴大帽,然而次次都会被手贱得慌的陶王世子给“一不小心”打掉,遂之后只戴幅巾。
傅谊没了理由去袭击那个让好友比自己高上许多的大帽,只好悻悻作罢,今日见宋徽猷做如此打扮,不免手有点痒痒。
未想宋徽猷却是看穿了傅谊的意图,警示性地咳嗽一声,还重重唤了句“皇上”,提醒傅谊注意身份。
傅谊顿时没了趣儿,便只好盯着宋徽猷左瞧瞧右瞧瞧,哪哪都觉得不顺眼。
末了发表一句锐评,声称他这副打扮活像根发了霉的细长挂面。瞧着太羸弱,不阳刚。
两人不免又斗了会嘴,来到太液池。
至岸边,宦官黄保已拿着渔具,在一旁恭候多时。
傅谊顺手接过,上了船便招收催促着宋徽猷赶紧划,自己则朝船里头一躺,美滋滋地晒着太阳。
黄保本欲一同上船帮忙摇桨,却被宋徽猷拦了下来,说是圣上垂钓时有不少怪癖,怕黄保无意间犯了忌,所以只需他一人帮衬着便可。
在黄保的感恩戴德下,船慢慢驶向湖中心。
宋徽猷瞥了眼还躺着的傅谊,忍不住出声提醒,
“陛下醒醒,别跟块硬邦邦的咸鱼一样躺着,这里已经没人能偷听我们讲话了。”
“咸鱼不好吃,我不喜欢,福安哥哥也不喜欢。”
傅谊慢悠悠地直起身子,没一会儿又趴在船舷上,低头看着水中的倒影,小声嘟囔着。
宋徽猷哑然,沉默许久,方才小心地开口,
“请陛下再给臣和父亲一些时日来查先太子的死因……实在是臣无能,找不出贼人谋害的太子证据,以至于连先太子所交待的朱丸案都拖延至今。”
“无碍,那案子查到现在,朝中已经无人关注此事的真相。他们要的只是我朕的一个态度罢了,更何况崇正党那还急着拿捏我换皇考呢。”
傅谊自嘲般地勾了勾唇角,摇了摇头,
“所以娘就告诉我,我们要借着查朱丸案的由头悄悄地查福安哥哥的死因。不然一待此事盖棺定论就很难再翻案,以后也再无更好的理由追踪下去。只可恨那些人做事太干净了,竟查不到任何一丝证据。”
“所以陛下觉得那个名为黄保的宦官,他的话,可信乎?您就不怕他是赵除佞的耳目?”
“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我才让你把他留在岸上,以防偷听啊。”
傅谊打理着钓竿的鱼线,挂上鱼饵,将勾子朝远处一甩,
“太子哥哥薨逝那一日,黄保正好被派去宫中领东西。路走到一半,他忽地想起进宫的腰牌没拿,便急忙折回太子府,未想却是看到了福安哥哥中毒的一幕。”
“他说,太子殿下即便已是奄奄一息,却还让他赶紧跑,别让旁人看见他回来过,免得被与文官勾结的内侍们趁机安上杀害太子的罪名。”
“黄保听到后仍不死心,还想要去宫里找御医,却被太子哥哥给拦住了。”
“太子哥哥劝他别白费心思,此时进宫投奔赵除佞方为正事。有了首席秉笔太监的庇佑,他一个废太子身边微不足道的小宦官或许还有活路。”
“后来黄保主动与我坦白,把有人谋害太子的事跟赵除佞讲了。”
“事后赵除佞特意叮嘱他将此事烂在肚子里,毕竟无根无据,没有确切的证据指明是何人所为,若是传出去就惹了大祸。”
“且赵除佞让他以后跟在我身边贴身侍奉,还说念其对太子忠心可鉴,总有一日会助他为太子报仇。”
“所以现在他就是赵除佞安插在你身边的一枚棋子?”
宋徽猷扬了扬眉,对黄保这个行为不置可否。
“差不都就是这样,虽然我也有心想让他去做内应,也不知他担不担得起这个重任。只怕他没什么见识,被赵除佞那些东厂里的东西一吓,一哆嗦把我说过的话全抖了出去,哎……还是先走一步看一步吧,看看他这个人到底可不可用。”
傅谊长长地叹了口气,随即语气一转,变得凌厉了起来,
“没想到这些文官明面上对赵除佞一副嫉恶如仇的模样,私底下也没少通内,亏我以前还以为他们是什么英雄好汉!”
“哈,他们要是英雄好汉,就不会单单推一个齐涵虚上去死谏。干嘛自己不去,平白搭了人家一条性命?”宋徽猷毫不客气地啐了一口,“惺惺作态,大奸似忠。”
“好啊,一个两个都把我当傻子耍,那也就不怪我祸水东引,让他们和赵除佞慢慢斗去吧!”
傅谊愤懑道,身子却是一动也没敢动。
因为他从鱼竿上感受到似乎是有鱼儿上钩了,不由喜上眉梢。
傅谊缓缓收线。
没想到宋徽猷却是骂人骂上瘾了,对着空无一人的船尾就是一顿输出,连比带划,震得整条小船都开始晃动。
“诶诶诶,穆安你别动!别把鱼吓跑了,快来帮我拉一把,这鱼还挺重——”
“都说了你别动,船要翻了啊啊啊啊——!!!!”
之后不出傅谊所料,这船确实是翻了,翻得还很彻底。
一直站在岸边,时刻关注着湖中二人的黄保见状,简直被吓得魂飞魄散。
他不会水,只能扯开嗓子大喊旁人过来救驾,边喊边在岸边焦急地张望着有无旁人在场。
然而他喊了半天周遭也没人路过,黄保只得狠下心来,闭上眼纵身潜入水中。
傅谊本已经浮上水面,正架着同样不会水的宋徽猷往岸上游。
当看到黄保这个旱鸭子在水中拼命扑腾时,简直目眦欲裂。
所幸赵除佞恰巧路过,看到这一幕,果断脱了繁重的外袍,径直游向傅谊。
傅谊一边游着,一边还要防着宋徽猷因恐惧而乱挥的手打到自己,可谓是心力憔悴。
他见赵除佞毫不犹豫地忽略了尚在挣扎的黄保,目不斜视地架起自己和宋徽猷,傅谊急忙开口,也不顾自己一不小心被呛了水:
“咳咳,我朕没事,我会水的,你先把宋司直带上岸,我去把黄保救上来,咕噜咕噜——”
随后在赵除佞错愕的目光下,他把宋徽猷这累赘玩意儿往赵除佞身上一丢,自己游到黄保身边。
还好赵除佞水性不错,将宋徽猷送上岸后,又赶紧游回来帮傅谊救人。
傅谊游上岸后,赵除佞先是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傅谊的身体。
见皇上没什么大恙,他便将自己先前脱下的外袍从地上捡起,抖抖尘土裹在傅谊身上。
“还请主子见谅,待回去后老奴再向您请罪。”
“无妨。”
傅谊摆摆手,见宋徽猷被吓得惊魂不定,便替好友顺了顺气,还好心地把干外袍拉下一半搭在他身上,两人紧挨着取暖。
这些事儿刚做完,他就看到赵除佞抬脚,猛地踹上还在吐水的黄保,面色极为阴翳,
“你还死在这里干嘛,不去喊人过来,就让主子干站在这里挨冻吗?万岁爷救了你一条狗命,你就是这样知恩图报的?”
“是,是,咳咳……小的这就去办。”
黄保气还没缓上来,就裹着一身湿衣裳,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傅谊皱眉,正欲开口指责赵除佞,却被宋徽猷猛地扯住了衣角。
宋徽猷佝偻着身子,一连咳嗽了好几下,这才让赵除佞的视线从黄保处转移回来。
见宋司直的脸色不佳,赵除佞顺势关心道,
“宋司直身体还好吗?要不老奴马上派人将您送回府,再派个御医看看?”
“我没事,还是皇上比较要紧……”
宋徽猷的声音听起来虚虚的,一直倚着傅谊,直不起来腰来,
“全怪那个小宦官不成事儿!他自己不会水就算了,还差点连累到陛下!皇上龙体精贵,怎容得他糟践?皇上,您回殿后可得亲自惩治他啊!”
“是啊是啊,都怪他!”傅谊顿时反应过来了,连忙摆正了神色,
“这小宦官实在是没有规矩!也不知从前是怎么在太子哥哥跟前做事的,竟这般毛手毛脚,回去后你可得把这人交给我。不亲自收拾他一顿,难平我朕心头之气!”
“一切全凭万岁爷做主,那老奴也就不越俎代庖了。”
赵除佞拱手作揖应答,似乎并没看出面前两人的真正意图。
换了身衣服,送走宋徽猷后,傅谊回到殿中。黄保便已跪在殿门外了。
他的衣服还没换,看起来是刚喊完人就跪着了,以至于地砖上都湿了一大片。
傅谊见状,忍不住直叹气:
“怎么每次见你,浑身上下都是湿的?别跪了,起来回话吧。”
然而黄保还一直跪着,战战兢兢不肯起身,甚至还朝着傅谊磕了一个大大的响头:
“奴婢多次得皇上舍身相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报答您了。方才陛下还特意支开督主不让他处置奴婢,这已是奴婢天大的福分,就算奴婢把整条命给您也不为过。”
话说着,他就“砰砰”地继续磕着,迫使傅谊直接动手,把人从地上给拎了起来。
望着这人额上隐隐约约已有血迹渗出,傅谊顿时头大。
多亏宋徽猷机灵,提醒自己下手为强,把黄保给保下来。
赵除佞手段狠辣,黄保落入他手中受罚,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
他示意黄保赶紧去换套干净衣服,把血止住了再说,随后很是为难地开了口,
“我救你,单纯就是不想让太子哥哥的在天之灵伤心罢了。他生前如此牵挂你的安危,你也莫让他死后还在为你担忧便是。更何况我这次落水本就与你无关,你也不用受罚了,下去歇着就是。”
闻言,黄保一下子被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支支吾吾了半天,傅谊也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傅谊也没这个心思听他客套,摆摆手就让他下去。
然而之后黄保的口齿却是逐渐清晰了起来,口中的是刺得傅谊浑身一激灵。
他霍然起身,瞳孔猛地一缩。
“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了什么!太子哥哥生前对你说了什么,你再说一遍!”
似是被傅谊突如其来的反应给吓到了,黄保手足无措,只得断断续续地重复道:
“奴婢,奴婢刚才说,圣上确实跟千岁爷说的一样,日后成为一名贤君。”
“千岁爷生前是这样说的,吾弟当为尧舜。对,吾弟当为尧舜!”【1】
【1】:此处借用天启帝对崇祯帝的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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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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