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

之后,傅谊一直被内阁逼着研究怎么写罪己诏,根本没有功夫过问宋徽猷的情况。

而早朝上亲眼看着程阁老怒斥圣上全程的宋骥心里也不怎么好受。

皇上自小没了父亲,也就跟自己儿子差不多大,二人关系又颇为亲密,故而宋骥能护着尽量护着,无关紧要的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了。

有时候他也觉得程民安性子实在太过耿介,言辞犀利,时常令人难以忍受。

无奈人家话糙理不糙,程阁老也是一心为民的忠臣,更何况昨晚也确实是皇上不对,就算是他也不好再出来打圆场。

只是他执意要将陛下的贴身小宦官给拖出来打一顿,甚至是四十大板,小皇帝怕是要伤心难过好一阵子了。

电光石火间,宋骥蓦想起一件事儿。

徽猷昨日下午又被陛下召进宫,自己没当回事儿,摆摆手就让他去了。

如若没记错起火时间的话,印象中徽猷回来后没多久乾清宫就被烧了?

宋骥大惊失色,径直打道回府,然而里里外外却到处都见不着宋徽猷的身影。

下人们一脸愕然,说公子一大早就走了,也没说去哪儿,就是瞧着蛮不开心的。

宋骥这辈子也没想到过,自己这个大理寺卿,竟有一日还要拜托下属来找同在大理寺干活的儿子。

同样,大理寺少卿的脸色也不太好。

他偷瞄了下宋骥的脸色,心中暗暗叫苦。

但此话他又不能不说,踯躅半天,大理寺少卿终于决定开口:

“大人,请容属下向您通报一件事。”

“何事?”

“今个儿有位小兄弟本该休沐,却偏要去狱中轮值。”

“是谁这么大胆?难道是大理寺的案卷还不够多吗,他还有闲心乱窜?!”

宋骥本就心中烦闷,一听此事,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是,是……”

说到此处,大理寺少卿语变得吞吞吐吐起来,磨蹭着就是不肯说下去。

兴许是见人在旁边杵了半天没动静,也不知道要干啥,宋骥心中更加郁闷。

他面色沉郁一言不发,倒是把大理寺卿吓得如同倒豆子般一股脑全说了:

“是,是贵公子!不知为何他今日过来垂头丧气的,还跟我们大伙儿讲他是个罪人,要去狱中被关上几日反思过错。属下拗不过他,就只能向大人您求助了!”

宋骥:“嗯?”

宋骥是真没想到,自己会在大理寺的牢狱里找到儿子。

只见宋徽猷颓靡地坐在里面,双眼无神,栏杆外还让人上了把大锁。

宋骥苦笑不得,但也大致明白了他的用意。

“出来吧,圣上没有怪你的罪,只有身边那个小宦官挨了板子。”

“那小宦官没死吧?”

宋徽猷顿时变得紧张起来,惊魂不定地问着父亲。

“没死,赵除佞让人留了一手,我特意等到最后才出宫就是为了看看那小太监情况如何。要是真把人给打死了,陛下岂不得恨死他?”

“那就好,”宋徽猷拍了拍胸口,长舒一口气,“这小宦官曾经可是侍奉在先太子身边。他若真死了,皇上肯定会发疯的。”

“竟有此事?”

宋骥扬了扬眉,很是诧异。

怪不得早上陛下那么不管不顾,硬是不让人打那小宦官,原来还有这么一层原因。

只是先太子,世事难料命途多舛,哎……

宋骥无声地叹了叹气,示意大理寺少卿把钥匙拿过来开锁,对宋徽猷继续道,

“想明白错哪了?那就赶紧出来弥补过错。虽说锦衣卫留了手,但四十板子也不是那么好受的。更何况此人是代圣上受罚,陛下肯定也不能找太医来给他看看,太医院都有记录,一查就查出来了。你不妨下次进宫面圣时带点伤药给他吧。”

“是。但昨日意外我也有份……”

宋徽猷的声音又弱了下去,实在是对那个一己承担他们二人过错的小太监于心不忍。

“昨日之事已经结了,陛下估计也不会想再节外生枝。你与其在这自怨自艾,倒不如好好想想以后该如何行事以免拖累旁人,想明白了再出来吧。”

闻言,宋骥也不打算再劝,挥手吩咐旁人退下,徒留宋徽猷一人孤寂在狱里。

出门前,宋骥似是还想起什么似的,扭头告诉宋徽猷,

“对了,记得以后转告给陛下,让他好好写罪己诏,莫要再使性子反抗了。有时候,短暂的妥协也不乏为一种策略。”

虽然宋骥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无奈事与愿违。

“我朕既不德,上帝神明未歆飨也,天下人民未有愜志。今纵不能博求天下贤圣有德之人而辅天下焉,而曰入孝宗嗣,是重吾不德也。谓天下何?其安之。”【1】

当皇帝云舒为云梵念着这道已遍发全国上下的罪己诏时,惊得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

他知道小殿下,啊不,陛下的脾气素来很倔,但没想到会倔到这种地步。

“小殿下他,还是不服气啊。”

云梵一边侧耳倾听着,一边随手捻起一根檀香,慢悠悠地将它点燃。

一缕缕细烟从线香的末端逸出,恍如池中一圈又一圈扩散着的涟漪,悄无声息地在屋内荡漾开。

云梵不自觉地深吸一口气。

他素善香道,尤喜焚香。

檀香渺渺,沾染上了几分他刚从桃叶渡携来的六朝烟水气,清静敛神,颇能降心。

所以在议事之时,云梵总是偏爱于点上几根檀香,用以摒除杂念。

不过此举常常让云卷云舒受不了。

俩人嫌檀香味儿太浓太冲,每次都弄得屋内烟雾缭绕,活像是把活佛请进府里供奉着。

于是乎干脆就让云梵一人在窗边点香,他们在桌子另一头坐着。

“大哥,先不说皇上这道罪己诏。我们在盐务司的人之前给京里递了奏本,说了扬州盐引壅积和余盐问题,可内阁却迟迟未曾表态。”

“不该啊,如此大的事,内阁怎会一点动静也没有?”

云梵眉头紧锁,很是不解,

“不是说所有折子都是由小殿下亲自过目?难不成是金陵官员的消息传得不及时?”

“正月十五的财政会议,陛下因矿税之事与群臣意见不合,一怒之下便把所有的奏折给打了回去,想必是看都没看吧。”

云舒解释道。

“所以我们的奏折就这般被忽略了?”

云梵有些疲惫地轻揉眉心,露出一个为难的神色。

“怕是如此。”

云舒的语气也略带遗憾。

“那群臣的奏章是有他亲自看的,还是尽数归赵除佞所管?”

“这个嘛,应当是陛下亲自看的。据我和云舒了解,京中大部分官员都曾抱怨过陛下极具简化的‘阅’字,就三条竖杠,比草书还难懂。”

“对对对没错!”云舒趁机补充道,“除了三条竖杠,还有人因为拍马屁拍到马腿上,被陛下画了只大王八上去!这事不光传遍了京城,如今也传到金陵这了!”

云梵:“……”

他长吁一口气,一脸无奈。

“好吧,听起来确实是他会做出来的事。你们可知提出收矿税的梁纲又是什么来路?”

“甘府尹说他是齐涵虚的同乡,今年刚升到河南道掌道御史。约摸着就是因齐涵虚之死,这才投奔到阉珰麾下。”

“你们当真以为他是真心为了替友讨公道,而不是借力打力,图名图利?”

云梵注视着缓缓燃烧着的檀香,目光随着起青烟的浮动而涌动,语气有些漫不经心。

“正月十五的财政会议闹得如此厉害,他可没少出力啊。议财政时不发话,偏偏等所有人为国库亏空吵得不可开交时再添一把火,特意找了小阁老话语中的漏洞,给了一个看似合理的提案,这怎能不让涉世未深的小殿下心动?”

“而小殿下本就与崇正党有龃语,他这么一激,二者间的矛盾更不可调和。而小殿下又坚决不愿让步,所以才搞出个这么别扭的罪己诏。”

“至于矿监税使能不能真派得出去,想必梁纲是不在乎的,不然为何之后未见他继续坚持?若不是接着出了乾清宫被烧一事,估计他自己都没想到能成。”

“不过他这提议,并非全无可取之处——”

云梵蓦地话锋一转,嘴角含笑,注视着云卷云舒二人,

“你们可知萧首辅和司礼监为何齐声反对收矿税?当真这么好心?嘴上说得好听,归根究底还不是因为此举触及到了他们的利益而已。”

“通常来说朝廷是限制甚至是禁止私人采矿的。而矿业又总是需要大批人聚集在一些较为偏僻的地区,这就意味着朝廷很难去监管他们。”

“但是采矿这件事能带来的利益着实是太大,大到许多人愿意铤而走险,互相包庇。说白了,所谓矿税之争,就是梁纲想光明正大地让赵除佞也来分一杯羹。小皇帝不知情,可大臣们知情啊。”

“当然,不排除像程阁老这种一心为民的,首辅大人虽不可辨其真心,我们也不知道他在江西有多少万亩良田,又有多少矿产,但他话说得没错,所言之弊端也是开放矿禁后不可避免的,万一激起民变,岂不酿成大祸?”

话说着,云梵长叹一口气,痛心疾首道,

“就是苦了我们这些做小本生意的商人,先帝时期拼命加征茶税,盐引壅积的问题还没个着落,如今又来加征商税。啧,让不让人行商了?”

“说到这个,我们要拜托京中相识的徽商到时候去照拂一下澄怀吗?”

突然想起卢点雪的事,云卷打断云梵的话,急急问道。

“还是勿要擅作主张,她素来不喜承人恩情。”

云梵摇了摇头,若有所思,

“没瞧见她因王月生答应嫁与甘清作妾,二人差点闹翻了吗?你若还想拉她入伙做生意,不妨趁着她仍念着父亲助她进崇正书院的恩情再试一试。万一之后她金榜题名,你可就再无机会了。”

“算了算了,”云舒讪笑两声,“人要有自知知名。她回乡看望完父母,如今应当在京中备考了吧?哎,也不来个书信,不知情的还以为她被人拐去写讼状了。”

“回乡看望父母?她走前是这般说的?”

听闻此句,云梵的眉头不自觉地蹙了一下。

他原是想说些什么,少顷却又按捺住了这个念头,云淡风轻道,

“我当时没听清,想必是了。我原先还想着她要是乡试不成,干脆让父亲把她弄进国子监,也好日后驳查黄册的时候帮我们搭把手。”

“那月生怎么办?她是铁了心地要当应天府尹的妾室吗?哎,若是让澄怀知道甘府尹和她早已串通一气,上下早已打点好了,还不知会怎样生气……”

“我早就跟她说过甘清不是良配。她若执意做到如此地步,我也无话可说。”

云梵垂下了眼帘,眸中却是一片冰冷。

云舒见状,有心想略过这个令人不悦的话题,遂另起了个头儿:

“不讲这个了,京中茶楼那我们接到一笔大单子,是大理寺卿之子宋徽猷的。这次他不仅要求我们送上所有的新茶,还拜托我们去寻好的伤药。我记得他是陛下的好友,可是陛下出了什么事?”

“他若是出了什么事,宫中不是有太医院候着,用得着这么拐弯抹角?估摸着是小殿下搞了什么需要掩人耳目的事,这才让宋徽猷出面。”

云梵顿了一下,轻笑一声,

“再说,这不是已经有太后娘娘先顶着了?陶王不过十一岁,此次山东赈灾他做得如此之好,其背后不都是太后的主意?特意打出先陶王的旗号,既得了民心,又无声地向天下宣告了当今陛下的亲生父亲是谁,当真是一举两得。儿子被群臣逼着改认生父,她这位太后娘娘自然也不愿意。”

“陛下如今这个境况,大哥可是想好对策了?先生可是叮嘱过您要好好教导陛下,为他排忧解难的。”

云卷不免有些同情起傅谊。

然而云梵并未理会他的话,向向云舒嘱咐道:

“宋徽猷点名要的那几类茶我全看过了,基本都是小殿下爱喝的,你照做便是。再以我的名义捎点别的点心小吃和野菜,别跟茶楼的货弄混了,最好是另找一人给他送去。”

“至于这位小殿下,哎,确实不是个当皇帝的料子啊。光有脾气没有手段,被人压得抬不起头来也纯属意料之中,我还真有点怀疑他能不能帮到咱们。”

“那大哥是觉得——?”

“实在不行,那就换位皇帝来教教吧。”

云梵笑了笑,语气漠然,不带一丝感情,

“反正父亲也只是期盼着我能去辅佐皇帝,却没说让我一定要为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啊。”

“若是他命该如此,我也不愿介入其因果。”

【1】:化用自《汉书.卷四 文帝纪第四》。翻译:我的德薄,上天神明还没有欣然享受我的祭品,天下的人民心里还没有满意。如今我既不能广泛求访贤圣有德的人来辅佐天下,却说入孝宗嗣,这是加重我的无德。我将拿什么向天下人交待呢?还是缓一缓吧。

一些碎碎念:翻资料时看到一些学者批判王学末流的弊病:过度的个人主义、自我主义、唯心主义,甚至道德相对主义(坚持不存在评价伦理道德的普遍标准),感觉云降心是个很典型的案例(bushi)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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