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光是傅谊呆住了,满朝文武皆是一片鸦雀无声。
宋骥的心中更是一阵无语。
眼前这位原来是祖师爷,失敬失敬。
怪不得徽州那些讼师们个个牙尖嘴利的,跟魏尚书简直是如出一辙。
不过朝中纷争,魏与归素来是作壁上观,少见其明确过态度。
今日这一封诉状,他却言之凿凿、信誓旦旦,看起来相当有把握,可见确实是觉得林家茶楼小题大做,有意给卢状元下套。
宋骥忍不住刨根问底一下:“敢问魏尚书,你当年是为何事写的诉状?”
这话问点子上了,魏与归踌躇了一番,若有所思道:
“是一介争夺土地的官司。本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事儿,只是其中有一方心中不甘,使了些下作手段,地方官府又推诿卸责,这才一路从县里闹到京中。”
他这么一说,通政司、督察院和刑部都有了印象。
这三部的官员无不对魏与归肃然起敬起来。
那则土地案,他们的记忆不可谓是不深刻。
不是因为那件案子有多骇人,而是其上诉流程尤其繁琐。
大琝朝廷有规定,官司只能一级一级地打。
普通百姓如果起了纠纷,先由乡间里老进行调节,不成则去州里打官司。
州县若是无法解决,可再上诉至府里;府里若是仍无法解决,可再上诉至省里的按察使司,总之此间次序不能乱。
如若有人胆敢越级上诉,无论是否冤枉,需得先笞五十。【1】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
当时的苦主在歙县吃了官吏的亏,又不愿惊动徽州府,于是就去找了定期巡视南直隶地区的巡按御史——应天巡按。
巡按是中央下派官员,直接找他不算越诉。
且巡按身份特殊,独立于地方,一定程度上而言可以不受地方的干扰。
于是彼时还是讼师的魏与归,就写下了那篇在徽州鼎鼎有名的诉状,送至巡按察院。
因魏与归在诉状里的巧思,那则诉状并没有依《大琝会典》里规定的那般将案件交由徽州府,反倒将其转至徽州府境外,由宁国府审理。
但另一方也不是吃素的。
他们不服判决,见苦主走的是巡按衙门,便走了巡抚都院,把都院察院这两院补齐,声势浩大无比。
于是这案子就落到了徽州府头上。
徽州府的判决刚出,争夺土地的那方仍心有不甘,便陷害苦主贿赂排年里长,势必要翻案。
既然要翻案,那么案子就不能留在徽州,故而这案子又被一脚踢到池州府去审理。
一来二去,兜兜转转的,两院也烦了,干脆让双方各打五十大板,两不相帮。
这下苦主犯了怵,急忙找一直忙活着的魏与归参谋参谋。
两院合发了终审判决,地方上找不到比两院更高的司法机构,这可如何是好?
魏与归思忖片刻,给了一个及其大胆的提议——上访京诉。
好在徽州府有建讼的传统,徽州百姓普遍也好习律令。
魏与归也不例外,很快便在《大琝律》中查到这么一条:各处军民奏诉冤枉事情,若曾经巡按御史布按二司官问理……令家人抱赍(jī)奏告者,免其问罪,给引照回。
但是这条规定有个使用条件:
军役户婚田土等项干己事情,曾经上司断结不明,或亲身及令家人老幼妇女抱赍奏告者,各问罪,给引照回,奏词转行原籍官司,候人到提问。
简而言之,只是涉及大逆或人命相干才可使用方才那条;如若上访是为了田产婚姻户籍之类的,依旧得打回原籍,总之无论如何都得牺牲一人。
魏与归也据实相告苦主。
苦主一家经过商量,决定派侄子去京城。
正好来年魏与归要进京赶考,于是就和苦主的侄子精心准备另一份状书,事无巨细地将前因后果通通写了下来。
经过魏与归这位高人的指点,苦主侄子的京诉之路畅通无阻。
既没有拦御驾,也没去城门口喊冤,直接找准了唯一一条正确的门路——通政司。
通政使接过案子,把侄子一捆一扔丢进牢里,随后上奏天子。
万幸那几日正逢皇上生辰,靖安帝心情甚好,没多久就将京诉交由督察院处理。
有司得了旨意,案子处理得飞快,从督察院转呈至刑部,再送到大理寺堪合,很快就拿出了解决办法。
所以自苦主侄子被顺天府施完杖刑,拿着路引回原籍候审听理后,魏与归的名号自此在徽州无人不知。
与此同时,魏与归在京城也是名声大噪起来。
不光是因为打赢了这场历时六年的官司,还因其已高中进士,入了翰林院当庶吉士,再想喊他帮忙写诉状就难喽。
偶尔也会有人感慨,魏尚书最终竟是在吏部任职,不去刑部或是大理寺委实可惜。
亦有人猜测,或许就是因从前魏尚书官司打得太多太累,所以如今不愿掺和党争,自始自终独来独往。
所以在这偌大的朝廷中,没有人比魏与归更清楚上诉的流程。
宋骥复述完林家茶楼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时,魏与归就已发现其中的关键之处。
当初他帮那家上京诉讼,光是上下打点、左右逢源,等到通政司同意接受诉状时,就花了差不多大半年的功夫。
而林凡安一个茶商,竟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拿到通政司的章印,而且几乎是分毫不差地在卢点雪下狱后就递来了讼状,找的又还是几乎与之毫不相关的大理寺。
众所周知,大理寺卿宋骥之子宋徽猷与皇上相交好,同时他也是一个在大理寺内任职的评事。
林凡安知道这点不奇怪,毕竟在京中能把生意做得这般大的也不是一般人,肯定有自己的门路,想打听到卢点雪入狱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通政司的盖章,林家茶楼是如何仅用一个晚上,不,甚至是几个时辰就弄到的?
通政司,掌受内外章疏敷奏封驳之事,凡四方陈情建言、申诉冤滞、或告不法等事,于底簿内誊写诉告缘由,赍状已闻。【2】
常人一般只知通政司的前一个职责,却甚少知道后半部分。
魏与归知道这点,是因为他在去金陵考乡试赶考时,结识了崇正书院的云离相。
彼时云离相听闻自己在为同乡打官司时,透露过一些消息。
云离相说他有个师兄眼下正在通政司任职,不由感叹道世人只知通政司收受、检查内外奏章,却不知还有个掌受申诉文书的作用。
而魏与归后来之所以能顺利京诉,云离相的点拨必不可少。
魏与归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内阁首辅萧锵。
没想到萧首辅此时也正打量着他,似笑非笑。
魏与归若无其事地垂下眼帘。
此事他知,萧首辅知,云离相知即可。
既然都想保卢点雪,那也没必要戳破这层窗户纸。
至于萧锵如何遮掩林家茶楼能弄到通政司盖章的事,他懒得理会。
看萧藩那气定神闲的神情,估计是早就处理妥当了。
他也无意去掺和崇正党和赵除佞的明争暗斗,只是现如今内阁中萧锵不可倒,赵除佞需有人制衡着,凭这点他就不会坐视不理。
再者,他不是不知道李卓吾和云离相的交情。
李卓吾死后,八成就把卢点雪托孤给了云离相。而卢点雪在琼林宴上又说自己出自崇正书院,肯定是云离相帮她安排的。
不过以云离相护短的脾性,就算对朝局再怎么担忧,也断然不会让故人门生身入险局。
那人至今还在报恩寺悠哉游哉地吃斋念佛,没有半点反应儿,也没给自己写信提前知会一声,想来也不曾知晓卢点雪会有如此惊天之举。
是他太低估这女娃了。
此人才华出众、胆大心细,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胆识和谋略,不惜琼林宴上自爆身份,女扮男装为恩师沉冤昭雪。
如今又和林凡安合谋搞了这么一出,虽不知是何用意,但确实是个可造之才。
棋行险招,可若一旦成了,亦可反败为胜。
他倒是想看看李卓吾这位女弟子还能否有几番大作为,是以不介意助她一臂之力。
故而有一点方才他未曾言明。
那封讼状虽有大半是摘自他的文章,但剩下的也有不少完全是由讼师自己写的。
一些细微之处旁人看不出差别,都以为那讼师是借鉴自他的,但魏与归本人却是门儿清。
措辞没他那么话锋犀利、咄咄逼人,议论却更为磅礴大气,有排山倒海、吞天沃日之势。
这语句,总让他无端地想起卢点雪的殿试制策,还有昨晚她在琼林宴上论辩时的情形。
不卑不吭、不骄不躁,自始自终都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
看似被百官步步紧逼,实则游刃有余,其势如山断云连,此起彼落,悄无声息地化解了所有的非难。
就连被锦衣卫押送进诏狱时,也未曾露出一丝狼狈与失态。
他倒是很好奇,这卢点雪究竟打得什么算盘?
如黄山云海一般似有若无,让人瞧不真切。
不过,就算魏与归察觉到此诉状可能就是由卢点雪所写,他也不打算说出来。
不然他这徽州第一讼师的名声岂不是浪得虚名?
致仕后怕是得被乡亲们嘲笑半天,自己写了那么多年的诉状,居然比不上一个二十岁的女娃娃?
且看看她下一步想做些什么。
魏与归从头到尾想清了其间所有的厉害关系,方才缓缓继续道:
“当初这则土地案,对方用的就是诸如此类的办法给人下了套,哄骗苦主亲自签下条约,宋寺卿可有问过当事人是怎么一回事儿?”
“林凡安不在京中,卢点雪此时人又在诏狱,怕是问不起来——”
“问得起来,宋寺卿,不要这么着急下定论。”
一道声音突兀地打断了宋骥和魏与归的对话。
意识到是何人在讲话,宋骥顿时脸色一变。
“沈指挥,此话怎讲?”
“就在宋寺卿读完那封诉状,陛下便示意我去诏狱问问卢状元了。”
似是没看见宋骥难堪的脸色,沈靳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卢点雪她招了。她之所以会签下林家茶楼的长工契约,是因为林家茶楼给的钱最多,短期内足以支付欠东家五十两银子的房租。”
“家道寒微,诸亲凋敝。其兄十年前命丧山洪,其母因此疯癫。数年前其父又失足落下黄山,其母不堪其苦于家中自裁,自此家破人亡,独她一人在世,唯有靠科考出人头地。”
【1】:此处及以下内容皆参考自马伯庸《显微镜下的大明 杨干院律政风云》。
堪合:堪合是中国古代朝廷印制的类似于介绍信,供官员、执行公务人员和皇帝恩准的其他人在长途旅行途中使用驿站时出具的凭证。
【庶吉士:是中国明、清两朝时翰林院内的短期职位。由通过科举考试中进士的人当中选择有潜质者担任,为皇帝近臣,负责起草诏书,有为皇帝讲解经籍等责,是为明内阁辅臣的重要来源之一。
【2】:通政司作用参考自万斯同《明史 卷七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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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 3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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