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阁老这一番的长篇大论,以理服人、以情动人,着实是感人肺腑。
朝中不乏支持他提议之人,只是身处漩涡中心的户部两面为难,进退维谷。
一方面,他们自个都捉襟见肘、自顾不暇,金陵那边的国子监监生还时不时地上书朝廷诉苦,闹着要求改善驳查监生的待遇。
另一方面,他们总有一些在乡的亲戚邻里,也曾拜托过甲首、里长在黄册里动过手脚。若是真如程阁老说的那般要彻底清查,那他们的所作所为岂不是……
不过这些舞弊手段隐蔽巧妙,连国子监的监生都很难发现,或许他们可以不必太过担心,大不了托人再改便是。
不过话说回来,户部要是自己有那么多银子,还用得着眼馋黄册库那一笔又一笔的驳费?
话是他们后湖黄册库自己讲的,“后湖之用,又非一家之私费也,乃以天下之财供天下之用也”——端的是一派正气凛然,大公无私,所以如今又何必向朝廷告状?
按照这个逻辑,那么天下的衙门都是有资格借挪的,至于还不还得上,那就令说了。
户部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先放宽驳查力度,清查黄册较为可行。
派人入湖抄录历届黄册进行对比,揪住大头,放过小错,以避免引发民愤骚动,自己动的那点小手脚也就会被轻轻带过了。
然而这个提议,却是遭到了金陵户科给事中的坚决反对。
“你还在叫唤些什么?”萧藩不耐烦地揉了揉眉心,使了个颇为嫌弃的眼色,“皇上都没治你私自开垦后湖的罪,你又来反对做甚?先前不是还义愤填膺地指责地方官府不作为,现在如你们所愿了,特拨人来协助你们清查黄册,这又怎倒不乐意?”
“小阁老,不是这样的,哎——”
金陵户科给事中急得团团转,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迎着诸多怀疑的目光,他内心纠结不已,末了还是硬着头皮,眼一闭心一横,彻底豁出去道:
“从北监多调派些人手,助南监监生一臂之力,此举可行,但是皇上万万不可让无关人员入后湖抄录!”
“地方舞弊官吏之所以不敢肆意妄为,那是因为朝廷在后湖还掌握着原始记录。但如今后湖的黄册库存早就出了问题,一旦把不相干之人放进去抄录,万一让民间知道了黄册库的虚实,那时后湖便再无威慑之力,百姓可就无所畏惧了!”
此言一出,满朝骇然。
傅谊更是捏了一把冷汗。
金陵户科给事中这么说,原来是唱的是一出空城计!
为了不让民间知晓其中底细,所以朝廷必须保持神秘,然后将这些给捂得严严实实。
故圣人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只要问题没有暴露,那便不是问题,只是个不值一提的隐患罢了。
这理由对傅谊来说,着实是有些好笑且无语。
但是傅谊现在是一点也笑不出来的,因为他自己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
同时他亦非常困惑。
明明黄册库设立的初衷,是为了收贮管理全国的赋役档案。朝廷一次又一次的整改,也是想更好地完善它。
可为何到最后,每次的结果皆与初衷背道而驰,尽不如人意?【1】
这一点,他始终想不明白。
然而此时不容他过多思考,因为户部侍郎萧藩站了出来,代表着户部要来息事宁人了。
萧藩提议,不如当下就从朝中选个能堪重任的巡盐御史,南下巡盐的同时主持两淮盐政,将征来的盐税一部分先用于填补国库,再拨一部分去赈灾,最后拿剩下的那部分去改善国子监监生条件,让监生们慢慢驳查,一改滥驳之风气。
至于派人去黄册库抄录,暂且还是依了金陵户科给事中的说辞,尽数交由南监监生吧。
小阁老说得头头是道,当下就赢得了不少人的赞同与附和。
“那以你所见,朝中有谁可任巡盐御史一职?”
傅谊虽也不太满意萧藩的提议,但也确实也无计可施,不得不先顺着他的话问下去。
听傅谊这么问,萧藩也当真是丝毫不客气,没有一丝犹豫,径直开口:
“臣举荐原吏科给事中何裘。此人曾任扬州泰兴县知县,与当地盐商打过不少交道,协助盐务司处理过诸多事宜,也算略通盐政。因其治理有方,于前年的吏部考核中获得了不错的成绩,这才调至京中。不如让他一试?”
傅谊听毕,也只是略微颔首沉思,不置可否,心中却是一哂。
崇正党的尾巴终归还是漏了出来。
他还未曾发声,赵除佞倒是冷冷一笑,出言不逊:
“小阁老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唱的原来是这一出戏。为了提拔这么一个涉嫌谋逆之人,真是煞费苦心。”
萧藩却并不怎么在意赵除佞的态度,肆意回之:
“我只是举荐有贤之士罢了,厂公亦可选一可用之人推而举之。只是还请厂公慎言,何裘是经三法司会审过的无罪,更有魏尚书亲口承认他是可以再度为官的。”
“不是无罪,而是至今为止没有确凿的证据。何裘如是,蓝通玄亦如是。”
见自己也被牵扯进来,魏与归显然是不太乐意,速速澄清一番,
“至于同意何裘再度为官,那也是以防京察和大计过后,各处职位空缺得太多,让他做个替补罢了。南下巡盐事关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小阁老举荐人时还需万分谨慎才是。”
然而萧藩并未将魏与归的警告放在心上,仍是满不在乎:
“多谢魏尚书提点,所以我思虑良久才斗胆向皇上举荐此人。若不是他何裘有如此才能,我也不敢在大殿上大放厥词。不如这样魏阁老,反正京察将至,不妨就让何裘先行一试,将功赎罪?若是介时两淮盐政没有任何起色,那就新账旧账一起算,一并治了他的罪,您看如何?”
“此事不是你我说了算的,还需陛下亲自定夺。如若陛下愿意施予何裘三个月的时间去治理盐政,那自然是极好的。”
很显然魏与归并不买萧藩的账,直接把这个问题抛给了傅谊。
“好,准了,且让何裘大展拳脚吧,到时我朕在京中等着他巡盐的银子和好消息。”
这次傅谊同意得很是爽快。
横竖不到三个月,他倒要看看何裘有什么样的本事,竟让萧藩为之亲自担保。
挑一个有经验的,总比他在朝中抓瞎赶鸭子上架来得好。
虽然傅谊很厌恶崇正党的行事作风,但傅谊也不得不承认,崇正党会用人,也镇得住人。
他为之头疼了许久的调粮,也不知萧锵使了什么手段,竟磨得那几省的布政司同意借出部分官粮赈灾。
“既然巡盐一事已有所解决,那就该看看江南这边的商税和若干杂税了。我朕听闻江南一带的富商,尤以苏州为甚,可是相当抵触加征商税,也不知当地官员是所何作为——”
傅谊说了一半,话锋骤然一转,语气微扬,略带深意,
“不如再令选一位巡按,代我朕巡狩,好生去敲打敲打这些地方官员,正好也能去监督监督黄册库的攒造情况?”
“善。恰好前些日子应天巡按的任职期限到了,臣正准备寻一人去顶空缺儿,只是尚未找到合适的人选。”
魏与归颔首,略作思考,觉得此举可行。
“那魏阁老不必再苦恼了,我朕这儿有一位合适的。”
像是早早预料到魏与归会这么说,傅谊胸有成竹地自信一笑。
“既然我朕准了何裘可以将功抵过,那么自然其他人亦可做如此处理。我朕以为,让卢点雪暂任应天巡按,如何?”
“臣以为不妥。”
出人意料的是,这次居然是魏与归率先出言反对。
“陛下,虽说卢生确实才华出众,然其年纪尚轻,资历颇浅,不宜在此时外放为官。依惯例,当科状元应授予翰林院修撰,入翰林院历练个几年。更何况巡按御史是代天子出狩,考察百官、举劾尤专,见之如见陛下,故而此人必当得是经验丰富之辈,其擢选对于朝廷而言,可谓是重之又重。”
“那让她等等吏部的铨选?”
这个想法傅谊刚刚提出,下一刻就被他自己否定掉了。
“也不好。她是当朝状元,本无需参加朝考,与二三等进士一同等待吏部的铨选。再者,若是吏部让她去做个七品的知县或学管,岂不是屈才?”
“犯了欺君之罪还没被打回原籍,赏她做个七品知县都算是皇上开恩了,她又怎敢嫌弃?”
梁纲不屑地冷嗤一声,然而在触及赵除佞探来的目光后,蓦地止了话头。
“老奴也以为,可让卢点雪一试。”
赵除佞此话一出,不光是傅谊,就连萧藩也诧异无比,心中暗道这阉人怎忽地转了性子。
真是奇了怪了,他赵除佞先前不是最竭力主张治罪卢点雪的吗?
果不其然,赵除佞接下来的话才是重点,
“不过,老奴也觉得卢生的年纪委实太小了些,由她一人出任如此重职,想必不光是老奴,在座的百官心中定是千万个不放心。不如皇上令派一锦衣卫与之相随,襄助她的同时,亦可监察卢生的一举一动。毕竟她仍是戴罪之身,待遇与旁人大可不尽相同。若是其中出了什么差错,或是京察前无任何作为,锦衣卫可将她捉拿归案,槛送京师!”
“那依你之见,应派遣哪一位?”
“那自然是秉公执法的沈指挥,沈靳炳了。”
【1】:明末黄册库的逐步崩溃,便是一则证明黄宗羲定律的典型案例。所谓黄宗羲定律,是由秦晖先生依据黄宗羲的观点而总结出来的某种历史规律:历史上的税费改革不止一次,但每次税费改革后,由于当时社会政治环境的局限性,农民负担在下降一段时间后又涨到一个比改革前更高的水平。明清思想家黄宗羲称之为“积累莫返之害”。
巡按:据《明史·职官志》记载:“而巡按则代天子巡狩,所按藩服大臣、府州县官诸考察,举劾尤专,大事奏裁,小事立断……凡政事得失,军民利病,皆得直言无避……凡御史犯罪,加三等,有赃从重论”。
应天巡按:应天巡按相当于省高级法院院长,他们发布的禁令最具威慑力,其管辖范围涵盖除凤阳、庐州、淮安、扬州四府之外的整个南直隶地区。巡按以监察为主,但也插手民政、司法、军事。
铨选:“铨选,是唐宋至清选用官吏的制度,也就是一种吏部主选文官,而兵部主选武官,且官员有的由皇帝任命,部分有关部门补选的一种选官制度。除最高级职官由皇帝任命外,一般都由吏部按照规定选补某种官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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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 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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