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宛若一滴水落入油锅。
人群彻底沸腾,更有人直接跳出,要为周顺昌松绑。
锦衣卫见之,毫不留情地挥出一鞭子。
众人大怒,纷纷上前围住锦衣卫和缇骑,进行反击。
场面变得愈发不可收拾。
卢点雪奋力向前挤去,却难以再进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双方由言语冲突转变为肢体斗殴。
“沈指挥,刁民都犯上作乱了,你怎还不抓人?!”
由于人数实在太多,毛一鹭一边四处躲避着拳头与飞来的鞋子,一边气急败坏地朝沈靳炳大叫道,形象可谓是甚为狼狈。
然而沈靳炳并未理会他。
只见沈靳炳头也不回地朝周顺昌奔去,右手从腰间抽出绣春刀,手腕一转,寒光凛冽,惊得正欲解救周顺昌的百姓无法再靠近。
“你们这些蠢货,人都上哪去了?还不赶紧将犯人押入囚车,送至京师?!”
听到沈靳炳这一声怒吼,正忙着连连躲闪的锦衣卫和缇骑方如梦初醒,挣扎着去帮上司。
“爷,我们人手本就不多,他们又人多势众,已经打死不少弟兄,这可如何是好?”
眼见愈来愈多的人涌了上来,个个目眦欲裂,一副副誓要拼命的样子,一锦衣卫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紧张地向沈靳炳问道。
方才他可是亲眼瞧见,那群疯子,竟然就拿着鞋子,将人活生生打死在泥坑里!
“呵,你们是没长手吗?当腰间的刀是摆设?”
沈靳炳说话间,寒光一闪,挥刀将一根迎面而来的木棍劈成两半,视线转向混战中的人群。
他环顾四周,未见毛一鹭的踪影。
那群百姓似乎也并不知道毛一鹭的去向。
不少人高声咒骂着,立誓要抓住毛一鹭。
他跑得倒挺快。
沈靳炳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只是当他的目光触及到一地的尸体时,面色霎时又阴沉了下来。
“爷,督主特意叮嘱我们在苏州做得不要太过,您可千万别冲动!”
刚刚凑近沈靳炳的锦衣卫见到这副神色,顿时一个激灵,赶忙劝道。
“晚了。”
只短短二字,语气无比冷酷。
沈靳炳上前几步,目光锁定在那个最先出手之人。
他余光一瞥,掠过卢点雪之时,视线略微停顿,似是有些困惑。
这群为周顺昌伸冤的人群中,怎会有女人出现?
看起来还是个大字不识的农妇。
他极快地上下打量了番卢点雪,面前的人影逐渐和印象中那个蓝色官袍的女巡按重合。
此人正是卢点雪无疑。
沈靳炳眯了眯眼。
眼下人群四散,卢点雪恰好就站在那袭击锦衣卫之人的旁边,沈靳炳的嘴角不免勾起了一抹玩味的笑意。
不待卢点雪反应过来,他就宛若一根离弦的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刀砍去!
这一切都仅发生在瞬息间。
卢点雪上一刻才好不容易找到那率先动手之人,挤到他身边,正要斥责他意气用事。
她正要将人给强硬拉走,下一刻,却见他身上的血喷涌而出。
那人缓缓倒下,身后露出沈靳炳宛若阎王般的身影。
“沈靳炳,你——!”
卢点雪瞳孔骤然放大。
“别来无恙啊,卢巡按。”
沈靳炳朝卢点雪凑近,用着仅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宁愿违背圣旨也要来为周顺昌求情,卢巡按好大的魄力。”
他提起沾满了血的绣春刀,漫不经心地在空中甩了几下。
那刀是才杀过人的。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随着来者的动作,飞出点点血珠溅到卢点雪脸上。
卢点雪从未见过眼前这般血腥场景,脑中已是一片空白。
直至脸上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她怔怔一摸,方才恍然惊觉沈靳炳究竟做了什么!
可卢点雪并不觉得此事快有所了结。
因为就在此时,那人的刀猛地掉转方向,刀尖悬在她的面前。
离鼻尖堪堪只有两寸。
她甚至能感受得到从铁器上传来的阵阵凛冽寒意。
这一刻卢点雪仿佛如坠深渊。
她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似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凝聚在刀尖一点。
一滴血从刀身滑落至刀尖,将落不落。
她不由地屏住了呼吸。
就在血越积越大,即将坠下来之际,那柄绣春刀兀地被收回去了。
盯着卢点雪惊恐的面容,沈靳炳抬了抬眼皮,扯扯嘴角,勾出一个充满邪气的笑容。
“只不过才几日不见,卢巡按的胆子怎就这么小了?”
他话说着,低头屈起左臂,刀背斜斜擦过臂弯,随意地抹了一下。
动作不紧不慢,从容不迫,直至绣春刀重现锃光瓦亮之态,沈靳炳好整以暇的目光才复又落回在卢点雪身上。
这副模样,看着不像是才杀了人的,更像是刚切完了菜的厨子,在琢磨着下一顿该做什么菜式为好。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卢点雪从未有过如今日般深刻的感受。
就在这短短几瞬,冷汗已浸湿了她的衣衫。
“我不为难女人,所以还请卢巡按也不要让我难办。将这群百姓带走,结束这场闹剧,我就当今日没见过你。”
似乎很满意卢点雪这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沈靳炳很是愉悦地弯了弯了眉。
随后他恍若无事般,颇为和善地朝卢点雪点了点头。然而口中吐出的刺骨话语,却又让卢点雪不禁深深打了个寒颤,
“做不到,就等着为在场的所有人收尸吧,下场有如此人!”
“再者卢巡按,我也不介意再押着你第二次进诏狱。毕竟,活着从诏狱里出来又再一次进去的人,迄今为止还从有过呢。不知这一次,你还有没有命活下来?”
“你好自为之,可别让我再抓着把柄了。”
不顾一地狼藉,沈靳炳带着手下扬长而去。
碍于方才那血腥的一幕,在场众人无人再敢拦锦衣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靳炳将周顺昌带走。
经过这么一闹,人群中有的在为未能解救周公而遗憾,有的在为发泄一场打了锦衣卫而感到痛快,也有的在为意识到打死锦衣卫的严重性而感到后悔。
总之众人各怀心思,作鸟兽状散了。
卢点雪也终于缓过神来,望了望地上不知生死的百姓,又望了望沈靳炳离去的身影,咬牙不语。
次日,侥幸逃脱的应天巡抚毛一鹭飞发告知东厂,向赵除佞急报苏州有变。
不久,赵除佞的旨意下来了。
抓住带头闹事之人,杀无赦!
得知这条消息后的卢点雪并未如他人般怒不可揭,只默默地把书信递给了旁边的周文远,不作声响。
周文元就是那日被沈靳炳所伤之人。
他看后反倒微微一笑,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不假思索道:
“这一日我等很久了,我去吧。”
沈靳炳那一刀砍得极重,虽说没伤及要害,但人基本上算是废了。
自卢点雪和乡民把他带回后,周文远便一直卧床不起。
颜佩韦为其寻了不少医师,但都无济于事。
然而周文元自己倒是看得很开。
他还安慰众人,说自己与其死在东厂番子手上,更愿追随周公,为大义而死。
而今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他与颜佩韦、马杰、沈扬和杨念如共同站了出来,担下这滔天罪名。
行刑的前一日,天降大雨,太湖水满。
有观者云,颜佩韦等五人忽现太湖之上,着华服,配利剑,前有仪仗鼓吹,后有旌旗拂天,俨然有大将之风,俄而隐匿无踪。
须臾雷声滚滚,良久方始复平静。
世人皆言此乃升仙之兆,是以加其土封,列其姓名于大堤之上。
凡四方之士,无有不过而泣涕者也。【1】
林凡安来到五人之墓时,看到的就是这一番情景。
祭拜的人陆陆续续离开了,只有卢点雪一人立于石碑前。
卢点雪久久不愿离去,林凡安也未上前打扰,只轻声命身后的人小心放下手中五个木匣。
卢点雪听到动静,往后觑了一眼,立即明白了。
“赵除佞不是特意叮嘱刽子手,要让五人的头颅挂在城墙上,以儆效尤一段时日?这才几天,你就大张旗鼓地取下来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嘛,”林凡安的嘴角弯了弯,“再说山高皇帝远,我出银子,顾老出人情,这有什么要担忧的,还是让他们入土为安吧。”
随后他取来一杯酒,庄重地跪下,将酒尽数倾洒于五位义士的墓前,毫不留恋地起身欲走。
“你就这般直接离开了?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见林凡安没有留下来的意思,卢点雪微微一怔,很是奇怪。
“不然呢?与其为已死之人黯然神伤,不如继其遗志发扬光大。当然,我指的不是挑起民变打死锦衣卫一类的。”
林凡安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云淡风轻道。
他这话说得不太客气。
连卢点雪听后都沉默许久,方才吐露出真心话,
“有时候真不知该说你是有心还是无心。若是有心,大多数时你未免也太过无情了些;若说无心,偶尔你又过太热心了些。”
“毕竟颜佩韦也曾同你朋友一场,你的心中就当真没有半分难过?”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亦也,至少他生前是这么跟我说的。他做到了,我也尊重他的决定,难道我不该为他高兴?莫不成非要郁郁寡欢,终日以泪洗面?”
林凡安扬了扬眉,反问于卢点雪。
“倒也不是你说的这样。”
卢点雪噎了一下,一时竟难以反驳。
过了好半天,她才重重吐出一口浊气,颇为挫败地感叹道,
“比起哀伤他们的死,更多的我还是在怨自己,怨自己未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保全他们。要是我再早一点冲进人群,在周文元动手前把他拦下,或许这样他们就不用死了——”
“云何得长寿,金刚不坏身。人人都希望长寿,可怎么样才能活得长久?人又能真的永生不死吗?”
林凡安打断卢点雪的话,悠然问道。
“当然不能。这我又不是不知道,你能不能不要打断我说话——”
卢点雪不满答道,正欲再讲下去,却又被林凡安截了胡。
“那便是了。不过你不妨换个思路想想,虽然俗世之中他们的□□早已归于天地,但是他们的义举,他们的魂魄,他们的精神,已久久镌刻在苏州百姓,乃至全天下百姓的心中吗?”
话说着,林凡安用手指点了点卢点雪,又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声音如泉水般缓缓说道,
“于你,于我,他们已在此得到永恒,这难道不算金刚不坏之身吗?”
一语毕,林凡安不再停留,飘飘然走了。
“你说得对,眼下我还有更要紧的事去做!”
卢点雪一个箭步追上了林凡安,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用力一捏,迫使林凡安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瞪着他,
“只是你为什么不肯听我把话说完!身为先太傅之子,礼仪规制就是这么学的?小心我回金陵告诉离相先生,让他好好治你——!”
“嘘嘘嘘,这么大声嚷嚷干什么,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这身份?我们可是绑在一条船上的人!”
林凡安疼得面目扭曲,终是受不住卢点雪手中力度,连连求饶,
“好好好你说,我洗耳恭听,再也不打断你就是。”
“你这自以为是的脾气还真是欠教训,被人揍几顿就老实了。”
卢点雪嘲讽了一番,姑且放过他。
一想起她先前要说的话,卢点雪不由握了握拳,愤然道,
“我在想,我若是再有权势些,虽不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下,但也能让沈靳炳和毛一鹭之流有所忌惮。至少于我面前,他们再也无法肆无忌惮地掌控他人生死,不把别人的命当命!”
“卢巡按好志向,”林凡安笑了笑,“只是任重而道远。你身为女子,也不是不知这天下对女子有多般苛刻。”
“那又如何?”
卢点雪瞥了他一眼,定定道,
“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以权谋私者的天下!”
“就算看不起女子又如何,想利用我又如何?时辰未到,我到要看看我究竟是用之即弃的手中刀,还是潜于幕后的操刀鬼!”
“不错,这就是我为什么更愿意与你合作的理由。”
林凡安一脸欣悦地点了点头,看起来甚为满意,
“你比云卷云舒聪明太多,也不容易被忽悠瘸了。哎,以至于我每次准备利用他们之时,都会稍稍有些于心不忍。而对于卢巡按你,我就从来没有过任何不安,还是聪明人利用起来比较顺手。””
“呦,那林老板还是打算继续与我官商勾结,狼狈为奸啊!”
听到这话,卢点雪也不生气,反倒是露出一个多日不曾出现过的笑容,
“既然如此,林老板,虎丘大会的热闹想不想去凑一下?我写文章捧你哦!”
“你不怕被御史弹劾,我还怕我生意被人给搅黄了。”
林凡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随后捂住胸口,一脸痛心疾首的,
“草民素来老实本分,安分守己,受不起卢巡按如此捧杀。还请卢巡按另寻高明,草民就此与您别过。”
“得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背地里搞了哪些小动作。我就不信虎丘大会在即,你和顾老会无动于衷。”
卢点雪嗤笑一声。
“你老实告诉我张天如在金陵到底想干什么,否则,我就把你在苏州偷偷干的事通通告诉李知府!你猜,他那当过御史的脾气,会把你怎么样?”
“真是人心不古,好人没好报啊……”
【1】:部分语句化用自张溥《五人墓碑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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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 6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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