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3号行动开始半月有余,进度已经将到计划的二分之一。
第三行动队收了工,七个人乘一辆NF-817军用越野回塔里。
临近十二月的大陆岛,今天罕见地被强对流裹挟。积雨云来势汹汹,遮住海述市引以为傲的蓝天。
路上通讯终端还在响,李司令提醒他们去做例行检查。
何沐坐副驾驶,看裴季夏一只手搭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摁着通话键回话:
“收到,您放心。”
哨兵在战场上的每一秒都在消耗精神力,每人每五天必须进行检查,是写在第七军军规里超过十年的铁律。
当然了,这事不由总司令负责监督落实。
后座有人嘟囔:“李司令居然亲自操心这事儿,不愧是裴队。”
总司令官唠唠叨叨地,嘱咐了半分钟。换了别人,多半得奉承几句,或者表达感动之情。但裴季夏只是利落地,把通讯器挂回腰间。
话少,表情也少,整个气质是冷的。车开得倒是挺规矩,离得老远就踩刹车,看几个孩子搀扶他们的奶奶过马路。
孩子们叽叽喳喳地,牵着面容慈祥的老人从车前走过。画面还挺温馨。
越野重新起步,开出几百米,裴季夏忽然开口道:“那几个人有问题。何沐,回去报给情报部。”
何沐回过神来,回复“收到”。他脑子里回想了一下那几个人的样子,实在没想出什么破绽。不过战局当前,靠近前线的路上很少能见到平民,更不用说老人和孩子。
他在心里骂了一句,演得够真的,一个个都能拿影帝。这裴队也是惜字如金,只给结论不给解释,哪有这样带新人的。
海述岛人口不多,建筑大多是低矮的小楼。天际线上一块尖锐突兀的凸起,便是第七军所驻的塔。
NF-817是军队里挺常见的车型,迷彩涂装,毫不引人注目。然而甫一驶入停车场,就有不少目光投过来。
何沐把垂下来的头发撩到脑后,弄出个自以为玉树临风、意气风发的造型。可惜,从他解开安全带到开门、下车,没有一个人把注意力分给他。
第七军今年招了不少新人,与其说他们是军人,不如说是过早地变得训练有素的少年。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往往还容易被外表、疏离和沉默吸引。
那些直白或是遮掩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在驾驶座上的人身上。
何沐:……根本连脸都看不清吧?他裴季夏真就帅成这样?
裴季夏压根没打算下车,他注意到何沐看自己,就对他一点头,意思是“回见”。
天色阴沉,他脸上没落着光,五官是清一色的锋利冷清。
好吧,确实是帅。
只靠脸就受欢迎到这种程度,居然至今还没找着合适的向导,实在令人费解。何沐甚至怀疑过他有不可告人的、事关男人尊严的隐疾。
他自诩交际大师,跟裴季夏混熟居然花了整整两周,又观察许久,才终于顿悟:
此人高冷的面具之下,其实……只是社恐而已。
怎么不算一种隐疾。
越野车绝尘而去。看着是清冷帅哥不苟言笑,独来独往。其实是脚底抹油,溜了。
何沐转身朝塔里走,想到裴季夏这样的还单着,而自己马上就能见到可爱的恋人,实在忍不住想笑。
裴季夏出类拔萃的地方,当然不只是脸。
两年前,西区爆发了当年规模最大的裂生界。临时构建的防线一夜之间被冲出缺口,联盟连发三道紧急令。西区是联盟经济最发达的一个大区,一旦异兽进入城区,后果不堪设想。
大地在数十米高的异兽脚下震颤,来不及撤离的人群惊惶失措。最后一道紧急令发出后两小时,第七军的先锋部队抵达西区。随后,离城区最近的一群异兽开始相继倒下。
在场有不少人看到,一只矫健的苍鹰如箭一般,穿行在血雾与硝烟之中。
战场通用的通讯波段里,所有人都从耳机里听到那只苍鹰精神体的主人年轻冷静的声音:
“集结点7-18,目标已清除完成,请确认。申请下一步指令。”
第七军是新信党的下辖部队,当年年底的民意调查中,新信党在西区的支持率直接上涨了个百分点,一度超过了联盟的第二大党派东党。
那时,裴季夏甚至还没从圣所毕业。他以第一名的成绩在毕业典礼上做演讲时,胸前是挂着联盟颁发的红底勋章的。而今年年末的授衔仪式过后,他就是全联盟最年轻的中校。
除此之外,裴季夏还有个现任联盟上将、第三军总司令的父亲,以及一张鬼斧神工的脸。
“天之骄子”几个字就是为这样的人量身定制的。
所以塔里认识他,或者认识他父亲的人一抓一把。其中不乏刚下前线,搁下枪,就能立刻神采奕奕地投入到社交中的人。
可惜裴季夏不是这样的人。所以他放着塔里舒适先进的静音室不用,一脚油门,往中心医院的方向逃离。
海述是座典型的旅游城市,唯一的这所综合医院被军方临时征用,老旧静音室的隔音设施已经老化得约等于无。
裴季夏在里面躺了得有两个小时,哨兵敏锐的感官使他全程清清楚楚地听见隔壁的声音。
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热带雷雨前的潮湿气息,人声与远方的雷声此起彼伏。实在是令人烦躁的环境。
不过比起需要使用语言和表情来应对的社交场合,裴季夏更擅长忍受这些。
他的精神体——一只威风的苍鹰因为太过引人注目,平时被他关在精神图景里。好不容易被放出来,已经在狭小的静音室里飞了几十圈。
给他做检查的中年女医生又接诊了四五位哨兵和向导,然后下了班。换班之后,普通市民逐渐多起来。一位母亲带着女儿来输液,小女孩怕疼,哭声很清晰地穿透墙壁。
接班的是位年轻的医生,声音很温柔,一直耐心地哄着小女孩。
裴季夏在心里过了一遍明天的行动计划。他的苍鹰在空中打了一套太极拳,终于飞累了,落在他胸口。
这鹰其实挺黏人的,但长得太凶,一般找不着撒娇的对象。而裴季夏抗拒和人交往,偶尔想说说话,全都对鹰弹琴了。
他十二岁觉醒成哨兵,苍鹰从那时起成为他的精神体。他们早已变得默契,早已学会熟练地应付彼此。
苍鹰凑过来,坚硬的喙把他的手指啄得挺疼。而裴季夏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它的羽毛。
隔壁的对话还在继续,小女孩已经不哭了,在问年轻医生:“哥哥,你可以把你的小宠物叫出来陪着我吗?”
小宠物大概是指精神体。裴季夏听见年轻医生回答:“抱歉啊,哥哥没有小宠物。不过你可以握着我的手。”
看来是个普通人。
小女孩听起来有些失望,但还是懂事地安静下来。片刻后,年轻医生的声音又响起来:“……好了,真勇敢,真乖。”
挺好听的声音,温和且干净。夸奖完小女孩,还安抚了小女孩有些歉然的母亲。裴季夏在心里下结论:这是个好人。
很可惜,好人医生今天要杀一个人。
半小时过去,楼道里逐渐安静下来。裴季夏估摸着没什么人了,才从床上坐起来,打算登记个诊疗记录,然后走人。
但他听见好人医生离开了诊室,脚步很轻,渐行渐远。
很快,楼上响起同样很轻的脚步声,停留在他正上方的房间。片刻后,传来一声闷响,像有人重重地躺倒在床上。
这声音他很熟悉,在战场上总是能听见的。
是血和肉组成的躯体倒地的声音。
十分钟后,脚步声回到隔壁的房间。
裴季夏犹豫了两分钟,还是离开静音室,敲开隔壁的门。
那位医生正站在桌旁,用酒精凝胶洗手。他人清瘦,罩在宽大的白大衣里。脸叫口罩遮去大半,只露出弯弯的眉毛和一双杏眼。
军医有九成是向导,裴季夏以为他是在这所医院工作的普通医生,可是对方说道:
“裴队长,您好。”
裴季夏、S级哨兵、少校,这些都清楚地写在他的医疗档案上。可会称呼他为“队长”的,几乎只有现役的军职人员。
他的目光从对方脸上移到胸牌上。
脸是很陌生,但名字不。闻雪——他十几岁在中央区的圣所训练时,无数次听过这个名字。
“小雪有全世界最美的一双眼睛。”
得有十年前,闻雨在圣所上百次地这样描述自己的弟弟。他总会用黑曜石或者夜空来形容弟弟的眼睛,裴季夏听得快要耳朵生茧,直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面前人的眼睛是温暖的、挺浅的棕色。
裴季夏伸出右手,用一贯不知死活的冷清声音道:“你好。第七军第三行动队,裴季夏。”
闻雪礼貌地同他握手回应。海述岛即使冬天也算不上冷,他的手却很凉。裴季夏垂着眼睛,这次看见他眼下有颗小痣,颜色很浅,笼在睫毛的阴影里,不太看得清。闻雪也抬头看他,两人短暂地目光交汇,裴季夏就把眼神移走了。
应该换种听起来更好相处的语气,他想。可惜他没有自由转换声线的能力。
闻雪试图从他的语气里,揣度他的态度——是在对待好友的弟弟,还是在对待一个杀人犯。但那张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听不出情绪。
哥哥常常提起这位后辈,似乎曾经说过,裴季夏看着凶,其实挺好说话。所以即使像面对一座冰山,闻雪还是很镇定地,慢慢试探着。
他问:“我哥最近还很忙吗?他好久没给我打电话。”
好久其实是三天。
“嗯,东区那边比较麻烦,”裴季夏说,“不过年前应该能结束。”
看来确实关系不错。闻雨这次去东区,知道的人不多。
“我瞒着我哥来的,你可以不告诉他吗?”
顶着一张很乖的脸,上来就请人陪自己撒谎。裴季夏想不到其中原因,沉默了一下。
“我不想让哥哥担心。拜托你了,好吗?”
算是个理由,裴季夏仍然不太理解,但回答道:“好的。”
看来确实挺好说话。也太好说话了。
闻雪微微笑了,眉眼向下弯出一点弧度,看起来还是很温柔。能想象出他方才哄小女孩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副笑模样。
裴季夏在尔虞我诈里泡得久了,当然知道对方在试探自己。礼尚往来,他也应该试探回去。可是被那样一双眼睛看着,他居然大脑宕机,完全忘了该说些什么。
就算是资深社恐,也卡壳得太早了。
窗外有闪电落下,可是干打雷不下雨。像某人高速运转的大脑,和完全没在输出的嘴巴。
救他于水火的,是楼上传来的一声尖叫。声音穿透墙壁,显然普通人也能清楚听到。因为有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子,慌慌张张地探头进来,问:“小闻,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不仅听见了,还知道大概是某位无辜的护士,不幸发现了某具不无辜的尸体。
闻雪点点头,就对裴季夏说:“我陪廖哥去看看,裴队长早点休息。”
他们就道了别。中年医生袖子捋到手肘,小臂上肌肉线条流畅,其实身材挺有型。但他战战兢兢地,跟在闻雪后面,显得有些滑稽。
闻雪裹在长袖白大褂里,比型男要瘦小一圈,反而很自在地走在前边。似乎堂堂正正、光明磊落。
裴季夏想起下午遇见的老人和孩子,闻雪的演技估计和他们有得一拼。
没有人天生是影帝,或许他甚至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裴季夏十几年前当小屁孩的时候,往“特长”那一栏填的是看面相。他是嘴笨,可眼睛锋利,看人面相一看一个准,从未失手。
闻雪的面相可完全不像一个杀人惯犯。但他确实杀了人,用了不到十分钟,就在裴季夏楼上的房间,跟他隔着一块天花板。
裴大师看走眼了,这可很不常见,需要引起重视。但他居然不以为意,走到医院大门时,已经转而去想其他事情。
闻雪说他没有精神体,是个普通人。可裴季夏离开诊室的时候,分明看见一只雪白的小兔,就坐在桌子一角,挺神气的样子。浅褐色的圆眼睛瞅着他,冲他晃着长长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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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冬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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