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02章

冬日。

叶知许的故乡泺城,时间是她及笄之年。

昨夜第一场雪降临,叶府被装饰得银装素裹。

一早,叶知许坐在饭桌前,没有胃口,懒得动筷子。

奶娘王妈妈道:“大小姐好歹吃几口,或者再让小厨房换些花样?”

叶知许没言语。她不想吃东西,想喝酒。

酒不能全然解忧,却能让人暂时抛下悲愁。前世最后七年,叶知许几乎无一日不饮酒,起初三年是不得已,赎身后已成瘾。

酒这东西就像脾气没谱的友人,终有一日变成蚀心的毒、刮骨的刀,而那时你已离不开它。

赎身前,一个纨绔子弟要霸王硬上弓,她实在没别的法子好想,气急之下从二楼跳下,折了一条腿,断了两根肋骨,身子骨从那时就败了。被病痛折磨的时候,手里有酒就会好过一点,慢慢的,变成嗜酒、酗酒。于是,喝的吐血,喝出更多病痛。

她要不是没什么活头了,何必陪着崔定初、索雅安葬身大火粉身碎骨。

到如今,叶知许发现,自己对酒的依赖一半来自于心魂。

这可不行,得戒,家里已经有一只醉猫了——她慈爱的可爱的祖父。

崔氏房里的绿翡来了,行礼后道:“大夫人说雪后路滑,免了您今日的晨昏定省。”

这与记忆中一样,叶知许说知道了,之后,不一样的事情来了——

“大夫人瞧着您这两日有些神思恍惚,问要不要请大夫来把脉。”

重生了,饶是再心大,也得消化一阵,做不到毫无异状。“不用请大夫。只是,”叶知许道,“今日起,王妈妈要去庙里,为先母诵经祈福,二十一天就够了。”

“什么?”绿翡和一旁的王妈妈异口同声。多少年了,叶知许从不曾主动提及生母。

叶知许的视线在二人面前逡巡着,凉凉的。这年月里的她,琴棋书画皆精通,涵养不够,私下里不乏使性子发小脾气的时候。

“是、是。”王妈妈应下来,又道,“只是奴婢一走数日,房里的事便没人管了,万一出了差错,委屈了您,夫人定要发作人的。”

“先母给我托梦了,别的不用你管。”叶知许态度强硬,“这就动身,不要耽搁。”

王妈妈没词儿了,以请主母拨出相应的香火钱为由,随绿翡一道去见崔氏。

崔氏一脸狐疑,遣了仆妇,盯着王妈妈问:“说沈氏给她托梦了?”

王妈妈点头,“千真万确,态度也有些奇怪。”

在平时,说叶知许视王妈妈为半个亲人也不为过。崔氏全无头绪,“总是要哄着顺着她的,让你去你就去吧。”

王妈妈态度谦恭,“奴婢遵命。奴婢只是担心,大小姐这两日心神不定的,大抵是因为继承了沈老太爷那笔财产,或许是动了什么心思。奴婢正想着试探一二,便出了这档子事。奴婢只怕,大小姐打定什么主意之后,夫人来不及阻止。”

“我会想法子尽快接你回来。”崔氏端了茶,心里暗暗冷笑。她这些年付出的心力是区区仆妇可比的?别说她另有眼线,便是没有,叶知许要是有了什么盘算,也会主动告诉她。这份儿信心她还是有的。

此刻的叶知许,正在交代大丫鬟豆蔻、阿俏:“王妈妈不在房里,你们替她打理各项事宜,不用顾及太多放不开手脚,做不好还做不坏么?”

豆蔻、阿俏莞尔,齐齐脆生生称是而去。

叶知许窝到美人榻上,瞧着花瓶里开着的雪后红梅。

豆蔻和阿俏是忠心的,甚至因她丧命。

前世经过长久反思与查证之后,确定一早把她卖了的是王妈妈。

可笑的是,在外祖父沈老太爷心里,作为陪房的王妈妈出自沈家,是亲信。

对外祖父这个人,叶知许始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沈老太爷为官后期,昏君当道,忍无可忍辞官。赋闲后的年月里,发妻病故,仅有的女儿因难产撒手人寰。

他给外孙女做了些安排,便遣散家中仆人,携家财离乡远走,销声匿迹。记挂着外孙女的证明,是每隔三二年送到的一些贵重物件儿。

叶知许要到继承财产时才明白,外祖父那些年是更名改姓去经商了。

经商很丢脸么?能丢脸到什么份儿上?干嘛不知会她,王妈妈却自最初就知情?

是在七日前,她继承了那笔数额甚巨的财产,而外祖父已在他乡病故一年多。他不要外孙女为自己守孝。

也许在外祖父看来,多年不曾相见,不需计较繁文缛节,而那笔钱财,于她是从天而降的惊喜,却不知会变成把她炸得半死不活的惊雷。

人倒霉到一定地步,绝不是一两个因由促成。

巳时,叶知许估摸着叶老太爷起身了,带着阿俏去了松鹤堂。

十年前,伤病严重之故,叶老太爷不得不辞官返乡。

知许是他看着长大时时带在身边的孙女,加之亲娘早故,爹又常年在外,打心底偏疼几分。

这些年瞧着崔氏对叶知许没有限度的娇惯纵容,他颇有微词,打心底认定崔氏要把继女养歪——本来么,怎么不见她那样骄纵她的亲生女儿知薇?

叶老太爷昨日与酒友喝到后半夜,刚起身洗漱以毕,正要用膳,瞧见长孙女来了,笑着招招手,“来,跟我一起吃点儿。”

叶知许行礼请安后落座,瞧着桌上咸鲜辛辣的六道小菜、一壶酒,不由叹气,“不晌不夜的,您吃的就没一道适合养生之道的。”前世司空见惯,又不曾身受其苦,也就不曾在意,眼下则是非常确定,祖父是一名标准的酒鬼。

“这两日是怎么了?总拿我喝酒说事。”叶老太爷捋了捋白花花的胡子,“省了吧,没用。”语毕,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一大口。

叶知许瞧着,心痒手痒不已,很有种说“我陪您喝几杯”的冲动,好不容易才按捺下去。

也不知有没有戒酒的妙方,她和祖父急需。

席间,叶知许寻由头遣了室内服侍的下人,把椅子往祖父那边挪了挪,悄声道:“这几日我才察觉,房里好些下人跟我不是一条心,偏生还都是母亲当初亲自为我挑选的。”她跟崔氏翻脸是必然,初期少不得祖父的照拂帮衬。

“早就跟你说……”叶老太爷发现自己要做马后炮那种无谓的事,忙打住,“这会儿明白也不晚,可有什么打算?”

“是有些打算。”叶知许说了王妈妈的事,“……还是沈家那边的人跟我透露了口风,我才回过味儿来的。”当下她也只能用外祖父那边的人做幌子。

叶老太爷有自己的傲骨,如今关乎沈家的事,很轻易便会与那笔财产有所牵扯,说话便有所保留了:“如果事情跟沈家的人搭边儿,甚至两相里对质,我就不能在明面儿上给你做主了。”他掺和进去,知道的是他心疼孙女,不知道的一准儿以为他觊觎那笔钱财。

“我晓得,就是要求您暗地里帮我。”叶知许道,“王妈妈不会那么听话,直接去寺里,一定先回家交待儿子儿媳一番,天黑之前能到寺里就不错。您派人手等在路上,把她拿下,关到别院或是庄子上,过几日我过去当面问她一些事。”

叶老太爷见孙女真不是闹着玩儿的,神色多了三分郑重,思忖后道:“那么,连她儿子儿媳也一起关起来。那边是怎样的情形?夫妻两个可有孩子?”

“没有,王妈妈的儿子今年十七,年初娶的媳妇儿。”

“那就行。”叶老太爷眉宇舒展开来,一口干了杯中酒。有小孩儿的话,事情就有些麻烦了。

叶知许迟疑一下,还是帮祖父斟满了酒杯,“我让豆蔻跟您的人一起去,帮忙指认。”

“好。”叶老太爷瞧着她,笑眯眯的,“就这点儿小事?”

“当然还有。”叶知许笑得甜甜的,“我要在房里添些人手,不拘年龄,只要身手好、听我的话,有十来个就行,我想一两日就见到人。”

叶老太爷两道白眉挑了挑。在泺城,饶是叶家与崔家是齐名的望族,要一两日办到她所说的事,也不是那么容易。孙女遇事偶尔露怯,他早就习惯了,难得的是这次是为她自己打算,他怎么能泼冷水?

梳理过可用的人手、人脉之后,他笑道:“最迟明日傍晚让你见到人,一定都是没有二心的。”

“您怎么这么好啊?”叶知许撒娇地笑。她是故意露怯的,要不然,就有露馅儿的危险——祖父最疼她,也就最了解她,所以,她得把曾有的没心没肺再用一段时日,却不想,老人家仍是满口应下。

叶老太爷受用得很,哈哈地笑,“用到正路才好,用到歪路上,也是要罚你的。”

“嗯,我晓得。”接下来,叶知许又跟祖父有商有量地说起了别的一些事。

在松鹤堂盘桓到近正午,叶知许回到汀兰苑。

豆蔻来禀:“回事处的人刚刚来过,崔四公子来见您,另有一名扶公子携拜帖前来。”

崔四公子,也就是崔定初。叶知许退亲的心思照旧坚定,却不敢在这时候在他面前露出马脚,所以不见最好,“说我总梦见外祖父、先母,心烦意乱,过些日子再相见,细说原委也不迟。”

豆蔻称是,递上提到的拜帖。

叶知许接到手里,漫不经心地打开来看,一看之下,眉心一跳。

那字迹她见过数次,出自扶焰之手。

大凡地位显赫的人,让属下带着自己的亲笔信件、名帖见人的时候很多,却鲜少有让属下带着亲笔写的拜帖打着自己旗号见谁的情形。

“人在何处?”叶知许问道。

“在外院待客的暖阁。”

“我去见见。”叶知许其实特别忐忑,但又知道躲不过,除了硬着头皮去见,还能怎样?

按前世来算,要在五年后有第一次匆匆相见。今生也不知随着她的重生发生了什么变故,竟惹得他亲自找到叶府来。

她对扶焰,有着先入为主的感激、好感,但这不等于不怕他。

她想着,要是刚重生就出意外被他灭掉,死前可要祷告一下,往后老老实实在地狱待着就行了,人间真的不适合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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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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