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遇伯乐方平欧阳

卷一: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

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食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

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材,鸣之而不能通其意,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呜呼!其真无马邪?其真不知马也!

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韩愈在其名篇《马说》中,深刻阐述了人才与伯乐之间的微妙关系,指出千里马虽然常见,但独具慧眼的伯乐却难得一见。苏轼天资聪颖,才智超群,一举登科便名动天下,成就了一段科举佳话。在其成名之路上,有两位至关重要的伯乐不容忽视。其一是张方平,他之于苏轼,既是良师,亦是益友,更如慈父般的存在。南宋名将岳飞之孙岳珂曾高度评价苏轼与张方平的关系,称其“以道相从,投石以针,不约而合,宜兼师友,盖所谓千百载间二人而已”。其二则是欧阳修,如果说张方平是助苏轼踏上仕途的引路人,那么欧阳修便是令其乘风破浪、扬帆远航的强大后盾。毫不夸张地说,正是张方平与欧阳修这两位政治上的宿敌联手,将苏轼推向了文学艺术与政治的巅峰,塑造了千年华夏文化史上的璀璨巨星。

张方平(1007—1091),字安道,号乐泉居士,谥号“文定”,今河南商丘人,著有《乐全集》。他曾担任知开封府、翰林学士、御史中丞,以及滁州、江宁府、杭州、益州等地的长官。张方平性格豪迈刚正,在朝中立身无所阿附。

至和元年(1054年),礼部侍郎张方平以户部侍郎的身份出任益州知府,此次任命实为临危受命。当年,蜀中流传着一条漫天谣言:西南夷中的邛部首领报告,侬智高在大理,即将率众攻打川西。由于蜀地曾因李顺等人起兵造反,年年兵荒马乱,疆吏一接到情报,不辨真伪,惊恐万分,立即调兵屯边,加征额外弓手,并发动民众筑城。朝廷对此警讯亦高度重视,为加强防御,迅速发兵四川,并派遣朝中重臣坐镇。

同年七月,张方平正式出任益州知府。十一月,他抵达成都后,经实地考察,认为大理与益州相距2000公里,两地之间种族分据复杂,安南酋与侬智高并无役属关系,侬智高难以过境,断定此乃谣言。张方平对邛部首领提出严正警告:“寇来,吾自当之,妄言者斩。”他下令让新调来的军队复队,停止修筑工事,此举大获民心。为酬答张方平的崇功厚德,百姓按照当时习俗,绘制其画像供奉于成都净众寺,苏轼的父亲苏洵亦撰《张益州画像记》。苏洵因此与张方平结缘。

当时有一良好风气,朝廷官员外放,每到一地必先了解当地能人贤才。张方平到成都后,立即接见蜀中名士苏洵,两人“倾盖论交”,关系极为融洽。张方平盛赞苏洵的《权书》和《衡论》有“司马迁之笔力”,叹其为“困于棘茨的鸿鹄”,并保荐苏洵担任成都学官,后因苏洵带子赴京参加科举考试而未果。

嘉佑元年(1056年),苏轼年二十,苏辙年十八,二人皆已成家。苏洵与程夫人商议后,决定让两个儿子参加科举考试。为避免儿子们重蹈自己屡试不中的覆辙,苏洵先带着他们前往益州,拜访故交张方平,以期获得其宝贵建议。

关于张方平与苏洵的交往,苏轼和苏辙在诗文中均有描述。苏轼写道:“我先大夫,古之天民。被褐怀宝,陆沈峨岷。公曰惜哉,王国之珍。此太史公,笔回千钧。独置一榻,不延余宾。时我兄弟,尚未冠绅。得交于公,先子是因。”苏辙亦写道:“辙之方冠,公守西蜀。时予先君,幅巾田服。尺书见公,一见而知。”由此可见,张方平与苏洵交情深厚。两人年龄相仿,谈及古今治乱及一时人物,常不谋而合。

苏洵感念张方平礼贤下士,便让苏轼、苏辙拜在其门下。张方平早闻二兄弟才学,初见之下,见他们气宇轩扬,仿佛见到年轻时的自己。阅读苏轼兄弟的文章后,张方平惊叹其为“天上麒麟”。

其间有一段小插曲:张方平初见苏轼时,问及:“你最近在读什么书?”苏轼答:“最近在重读《汉书》。”张方平不解“重读”之意,面露疑惑。《宋史》曾记载张方平:“颖悟绝伦,家贫无书,从人假三史,旬日即归之,曰:‘吾已得其详矣。’凡书皆一阅不再读,宋绶、蔡齐以为天下奇才。”因幼时家贫,张方平借书阅读,养成过目不忘的习惯,故不解苏轼重读之由。

张方平对苏轼说:“以公子之才,《汉书》认真读一遍即可明其理,何必重读?有此时间多读几种书籍岂不更好!”苏轼解释道:“大人,我认为书宜多读。人的精力有限,每次读书往往只专注一个问题。初次读书可关注朝代更迭,再读则可留意文化风貌。读书遍数越多,了解越全面,所谓‘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张方平听罢,竖起大拇指赞道:“子瞻,你果然不同凡响。”

见苏轼、苏辙二兄弟才华超群,张方平对苏洵说:“像你这两位公子乡举的目标,对他们来说太小了,他们的能力和水平,那是需要一个更广阔的舞台的。你这两个儿子都是国士级别的。”什么叫国士?国士,也就是全国最优秀的这一类人物。这个“国士”两个字,张方平肯定不是随便说的。苏辙把这两个字记得非常的深刻。很多年以后,他回忆起这一场见面的时候,还写下了一段文字:“一见以国士相许,自尔遂结忘年之契。”还有一件事可见张方平对苏轼、苏辙兄弟看的非常精准,张方平私下里对苏洵说,你的两个儿子,老大苏轼聪明洒脱,老二苏辙谨慎稳重。在我看来以后老二的发展可能比老大还好。后来苏辙官至副宰相,从侧面验证了张方平识人的眼光独到。

在宋朝时期,参加制科举考试需有人举荐。当时的主考官是翰林学士欧阳修,而张方平与欧阳修在政见上存在分歧。然而,为了不埋没苏轼、苏辙这两位被誉为“天上麒麟”和“天下奇才”的人才,张方平不顾与欧阳修的宿怨,直接写了一封长信给欧阳修,举荐了苏轼、苏辙兄弟。

宋人笔记小说中对此事有相关记载。叶梦得在《避暑录话》中写道:“张安道与欧文忠素不相能,庆历初年,杜祁公、韩、富、范四人在朝欲有所为,文忠担任谏官,协助他们,但此前吕申公所任用的人多不赞同,于是这些人皆因朋党之争而被罢免。随后,安道继任中丞,对前事进行弹劾,二人遂结怨,因各自立场不同所致。嘉祐初年,安道守成都,文忠任翰林学士,苏明允父子从眉州前往成都,欲求见安道。安道说:‘我何足以为重?应当去找欧阳永叔!’他不因与欧阳修有隙而嫌隙,反而写信并安排行装,派人送他们到京师拜见文忠。文忠得见明允父子所著之书,亦不因安道推荐而有所偏见,大喜道:‘后来的文章当在此二人。’随即极力推崇,天下于是高度评价这两人。子瞻兄弟此后四十余年,虽外界对二人评价各异,但也未敢有丝毫轻重之别。”

曾慥在《高斋漫录》中亦有相关记载:“三苏从蜀地来,张安道、欧阳永叔为之延誉于朝,自此名誉大振。”

自此,苏轼、苏辙与张方平结下了深厚的忘年之交,张方平成为苏轼兄弟一生最为敬重的老师、长者及知己。

苏轼的另一位伯乐是与他在文学史上齐名的欧阳修。欧阳修(1007年-1072年),字永叔,号醉翁、六一居士,汉族,吉州永丰(今江西省吉安市永丰县)人,是北宋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在政治领域亦享有盛誉。因吉州古属庐陵郡,故常以“庐陵欧阳修”自称。他官至翰林学士、枢密副使、参知政事,谥号文忠,世称欧阳文忠公。后人将其与韩愈、柳宗元和苏轼并称为“千古文章四大家”,并与韩愈、柳宗元、苏轼、苏洵、苏辙、王安石、曾巩一同被誉为“唐宋散文八大家”。欧阳修是宋代文学史上首位开创一代文风的文坛领袖,领导了北宋诗□□新运动,继承并发展了韩愈的古文理论。他的散文创作成就斐然,与其精深的古文理论相得益彰,从而引领了一代文风。在变革文风的同时,欧阳修还对诗风、词风进行了革新,并在史学领域取得了显著成就。

欧阳修独具慧眼,甘为人梯,愿做嫁衣,不遗余力,一生桃李满天下。王安石、司马光等人,年轻时亦曾受其激赏与推荐。“唐宋八大家”中,除欧阳修本人外,其余宋代五人均出自其门下,且多是在未为人知之时,被他相中、推介、提携,终名扬天下。《宋史·欧阳修传》赞誉他:“奖引后进,如恐不及,赏识之下,率为闻人。”此言高度概括了他求才若渴、爱才心切、识才精准、举才卓著的特质,称其为千古伯乐,实不为过。

苏轼与欧阳修的相识,源于一场科考奇缘。在张方平的举荐下,苏轼得以参加嘉佑二年(1057年)的科举考试。他以一篇《刑赏忠厚之至论》令所有考官叹为观止,文章论证“罪疑惟轻,功疑惟重”的仁政思想,笔力直追孟子。欧阳修初以为是其学生曾巩所作,为避嫌将其判为第二,揭榜后方知作者乃眉山二十二岁的苏轼。事后,按惯例苏轼撰文《谢欧阳内翰书》,以表达对欧阳修知遇之恩的深切感激。原文如下:

轼窃以天下之事,难于改为。自昔五代之余,文教衰落,风俗靡靡,日以涂地。圣上慨然太息,思有以澄其源,疏其流,明诏天下,晓谕厥旨。于是招来雄俊魁伟敦厚朴直之士,罢去浮巧轻媚丛错采绣之文,将以追两汉之余,而渐复三代之故。士大夫不深明天子之心,用意过当,求深者或至于迂,务奇者怪僻而不可读,余风未殄,新弊复作。大者镂之金石,以传久远;小者转相摹写,号称古文。纷纷肆行,莫之或禁。盖唐之古文,自韩愈始。其后学韩而不至者为皇甫湜。学皇甫湜而不至者为孙樵。自樵以降,无足观矣。伏惟内翰执事,天之所付以收拾先王之遗文,天下之所待以觉悟学者。恭承王命,亲执文柄,意其必得天下之奇士以塞明诏。轼也远方之鄙人,家居碌碌,无所称道,及来京师,久不知名,将治行西归,不意执事擢在第二。惟其素所蓄积,无以慰士大夫之心,是以群嘲而聚骂者,动满千百。亦惟恃有执事之知,与众君子之议论,故恬然不以动其心。犹幸御试不为有司之所排,使得搢笏跪起,谢恩于门下。闻之古人,士无贤愚,惟其所遇。盖乐毅去燕,不复一战,而范蠡去越,亦终不能有所为。轼愿长在下风,与宾客之末,使其区区之心,长有所发。夫岂惟轼之幸,亦执事将有取一二焉。不宣。

文中从“天下之事,难于改为”谈起,论及变革一代文教之衰颓何其艰难。盛赞欧阳修“恭承王命,亲执文柄,意其必得天下之奇士以塞明诏”,同时表达了自己愿追随其门下,成为文风改革的急先锋。并满怀自信地表示,这不仅是个人的荣幸,对于欧阳修及文风改革事业,或许也将有所裨益。全文既流露出对欧阳修知遇之恩的深深感激,也展现了一位意气风发少年对未来文学之路的坚定信心。

接到苏轼的谢表后,欧阳修找来苏轼更多的诗文逐一品读,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他对梅尧臣感叹道:“取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他还对儿子们预言,三十年后,恐无人再提及自己,意即自己在文坛上的地位将被苏轼超越。一位年过五旬的文坛领袖如此评价比自己年轻二十九岁的后辈,足见其远见卓识与胸怀坦荡。

其实,苏轼与欧阳修的神交应追溯至苏轼的孩童时期。苏轼对欧阳修仰慕已久,早在私塾读书时,便对欧阳修等一代名臣心怀敬仰,更奉其为精神导师,“始予未识欧公,则已见其诗矣。”(《跋文忠公送惠勤诗后》)白日诵读其文章,夜晚竟梦见面容。苏轼十岁时,苏洵读到欧阳修的《谢对衣金带鞍辔马状》,令苏轼仿作一篇,苏轼挥笔写下:“匪伊垂之带有余,非敢后也马不进。”苏洵对此赞赏有加。

嘉祐六年(1061年),苏轼参加了制科考试。制科,又称“大科”,单从名称便可见其显赫地位,它乃宋代最高级别的选拔考试,由皇帝亲自主持,旨在选拔杰出人才。制科考试的门槛极高,流程也极为繁复。考生首先需由朝廷重臣推荐,随后依次经历进卷、阁试、御试三大环节。欧阳修毫不犹豫地推荐了苏轼,他的推荐奏章至今仍存,全文如下:右臣伏以国家开设科目,以待隽贤,又诏两省之臣,举其所知,各以闻达。所以广得人之路,副仄席之求。臣虽庸暗,其敢不勉?臣伏见新授河南府福昌县主簿苏轼,学问通博,资识明敏,文采烂然,论议蜂出。其行业修饬,名声甚远。臣今保举,堪应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圣慈召付有司,试其所对。如有缪举,臣甘伏朝典。谨具状奏闻,伏候敕旨。(欧阳修《举苏轼应制科状》)欧阳修在奏章中明确表示,若荐举有误,他愿承担朝廷典律的责罚,足见其对苏轼文采的推崇及对其人品的信赖。当然,苏轼亦未辜负欧阳修的举荐与信任,在制科考试中脱颖而出,取得了第三等的优异成绩。

从此,欧苏之间确立了我国古代文人中最具典范意义的文统传承关系。随后,苏轼承继欧阳修的诗□□新旗帜,扶持了包括苏门四学士在内的一大批文坛翘楚,将北宋文学推向继唐诗之后的又一巅峰。以苏轼为核心,构建了一个后世难以再现的五彩斑斓的北宋文人圈,留下了众多令人心驰神往的文坛佳话。

在欧苏文统传承的熏陶下,北宋文坛呈现出蓬勃发展的局面。苏轼凭借其卓越的才华和独特的文学风格,吸引了众多文人墨客的追随与效仿。他不仅在诗文创作上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更在文学理论上提出了独到见解,为北宋文学的进步指明了方向。此外,苏轼还格外重视后辈的培养,他所提携的苏门四学士等文坛精英,在各自领域均取得了卓越成绩,共同促进了北宋文学的繁荣。这种文统传承关系,不仅在当时产生了深远影响,更为后世文学的发展提供了宝贵的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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