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致君尧舜破万卷

卷一: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宋仁宗曾赞誉:“天下读书人尽在眉州。”据史料记载,两宋时期,眉州共涌现出860位进士。“峨眉天下秀”,对于不熟悉巴蜀地理的人来说,往往会误以为眉山的名字源自佛教圣地——峨眉山。然而,峨眉山与眉山分属两地,峨眉山位于今乐山,宋代称嘉州境内。眉山,宋代称眉州,地处四川盆地成都平原西南部、岷江中游,北邻成都市,南接乐山,东靠内江、资阳、自贡,西连雅安。眉山被誉为中国诗书城,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进士之乡,素有“千载诗书城”“人文第一州”之美誉,距今已有1400余年历史。

让眉山这个三线小城享誉世界的首推眉山的三苏祠,和苏洵、苏轼、苏辙三父子,三父子最著名的是苏轼、苏东坡。

诗人余光中曾说:“如果要我选一位诗人一起旅行,我应该不会选李白,李白太豪放,没有现实感,不太负责任。我也不会选杜甫,杜甫太苦,恐怕太过严肃。我一定会选择苏东坡,他是一个很好的朋友,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和他一起旅行,一定充满了无限的乐趣。”

苏家在眉山一脉的渊源要追溯至唐中宗时期的益州大都督府长吏苏味道。

苏味道(公元648年~705年),赵州栾城人,是唐代著名的政治家和文学家,与杜审言、崔融、李峤并称为初唐文章四友,并与李峤并称“苏李”。其代表作包括《正月十五夜》《咏虹》等。苏味道在唐高宗乾封年间考中进士,武则天延载元年(公元694年)入朝担任凤阁舍人,后升任检校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后因党附武则天的面首张易之,张易之政变被诛后,苏味道受牵连被贬为眉州长史,苏家一脉自此在眉山繁衍生息。

苏味道一生经历三起三落,这与他百余年后的后辈苏轼四起四落的人生轨迹颇为相似,但二人的人生价值观却大相径庭。苏轼处世超然,不合时宜,心系苍生,志在辅佐君王成为尧舜之君;苏味道为人圆滑,曲意逢迎,常对人言:“处事不欲决断明白,若有错误心贻咎谴,模棱以持两端可矣。”因此,时人送其绰号“苏模棱”或“模棱手”,成语“模棱两可”亦源于此。

苏味道有四子,长子、三子、四子皆入仕为官,先后离开了眉州,唯有次子苏份留守眉州。苏份一脉在眉州并不发达,直至第四代子孙苏涣24岁考中进士,才打破“自唐始家于眉,三季皆不出仕,三代皆不显”的局面。

眉州苏家最负盛名的当属第四代子孙苏洵及第五代苏轼、苏辙,三人占据了唐宋八大家中的三大席位。其中,苏轼更是位列唐宋八大家之首,史称中国历史上千年第一文人。2000年,法国《世界报》评选过去一千年里最有影响力的12位“世纪英雄”,苏轼成为唯一入选的中国人。

《三字经》有云:“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所谓苏老泉,即苏洵是也。他20岁时娶眉州大理寺丞程文应之女程氏为妻。年轻时,苏洵不思进取,整日游手好闲,寄情于山水之间,即便邻里嘲讽、亲戚嫌弃,夫人程氏屡次劝诫,他仍不以为意。直至北宋明道元年(1032年),母亲史氏病逝,长子景先降生,苏洵方才幡然醒悟,决心向学,此时他已年届27岁。

苏洵读书偏好闲文野趣,对《论语》《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却不甚喜好。自27岁起,他多次参加科举,却屡试不中,屡次落榜对自视甚高的苏洵打击很大。他痛定思痛后,取出压箱底的数百篇旧作复读,喟然叹道:“吾今之学,乃犹未之学也。”遂愤然将这些旧作付之一炬。此后,他重新研读《论语》《孟子》,以及韩愈、范仲淹、欧阳修等人的文章。

关于苏洵苦读的专注,民间流传一则轶事:某年端午节,苏洵在书斋中埋头读书,夫人程氏体贴地送上一盘粽子和一碟白糖,置于书桌之上。待程夫人再次进入书斋收拾时,发现苏洵满嘴墨迹,盘中粽子已尽,而碟中白糖却未动分毫。原来,苏洵读书太过入神,竟将墨水误作白糖蘸食。

言传不如身教,苏洵对书籍的痴迷,直接影响了苏轼、苏辙兄弟。年幼的兄弟俩见父亲如此沉迷于书本,以为其中蕴藏着无尽的乐趣,便跟随父亲一同阅读。苏轼的祖父苏序、伯父苏涣同样酷爱读书和藏书。苏家的藏书涵盖诸子百家直至当代范仲淹、欧阳修的著作,应有尽有,在眉州方圆百里内犹如一座小型图书馆,吸引了众多周边的读书人闻名前来借阅。

在父亲苏洵的熏陶下,苏轼四岁便能识读千字文,十岁时已能撰写立意非凡的文章。广为传颂的“人能碎千金之璧而不能无失声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便是他十岁时的佳作。苏轼童年的才智不逊于王安石笔下的天才方仲永。

苏轼六岁时,被送入私塾天庆观北极院学习,师从道士张易简。《东坡志林—道士张易简》记载:“轼八岁入小学,以道士张易简为师,童子几百人,师独爱吾与陈太初者。太初,眉州市井子也。”陈太初后来得道升仙,事迹载入《仙鉴》。此处记载的苏轼八岁入小学,实则为他六岁入学。古代父母为盼子女早日成人,在孩子记岁时从娘胎算起,又虚记一岁,故古代孩子的记岁年龄比实际年龄大两岁。

关于张易简的生平,相关记载甚少,除了在苏轼的传记中提及外,鲜有专门的文字记录。张易简对苏轼最大的影响在于启迪了他一生顺其自然、超然处世的道家智慧,在苏轼幼小的心灵中播下了道家的种子。苏轼晚年被贬至海南儋州时,还曾梦见这位启蒙老师,并将这段师生情谊记录在《众妙堂记》中:

“眉山道士张易简教小学,常百人,予幼时亦与焉。居天庆观北极院,予盖从之三年。谪居海南,一日梦至其处,见张道士如平昔,汛治庭宇,若有所待者,曰:‘老先生且至。’其徒有诵《老子》者曰:‘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予曰:‘妙一而已,容有众乎?’道士笑曰:‘一已陋矣,何妙之有。若审妙也,虽众可也。’因指洒水薙草者曰:‘是各一妙也。’予复视之,则二人者手若风雨,而步中规矩,盖焕然雾除,霍然云散。予惊叹曰:‘妙盖至此乎!庖丁之理解,郢人之鼻斫,信矣。’二人者释技而上,曰:‘子未睹真妙,庖、郢非其人也。是技与道相半,习与空相会,非无挟而径造者也。子亦见夫蜩与鸡乎?夫蜩登木而号,不知止也。夫鸡俯首而啄,不知仰也。其固也如此。然至蜕与伏也,则无视无听,无饥无渴,默化于荒忽之中,候伺于毫发之间,虽圣知不及也。是岂技与习之助乎?’二人者出。道士曰:‘子少安,须老先生至而问焉。’二人者顾曰:‘老先生未必知也。子往见蜩与鸡而问之,可以养生,可以长年。’广州道士崇道大师何德顺,学道而至于妙者也。故榜其堂曰‘众妙’。书来海南,求文以记之,因以梦中语为记。”

四川自古以来便是崇道重镇,尤其在宋朝,道教极为兴盛。四川境内有两座闻名遐迩的大山:一是佛教圣地峨眉山,另一则是道家名山青城山。苏轼深受道家思想影响,除了启蒙恩师张易简和同窗挚友陈太初外,他是否曾亲临青城山接受道家洗礼,尚无确凿的文字记载。然而,青城山下白素贞,与苏轼后来两度任职杭州、筑苏堤、修复断桥,并为西湖留下“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这一千古绝唱,倒不失为一段奇妙的缘分。

林语堂曾评价苏轼:“从佛教的否定人生、儒家的正视人生、道家的简化人生中,苏东坡在心灵识见中形成了他独特的混合人生观。”苏轼一生波折,道家“道法自然、返璞归真”的理念使其心怀自然,旷达地度过一生。

在著名的《赤壁赋》中,苏轼写道:“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在《后赤壁赋》中,他描绘道:“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邪?’道士顾笑,予亦惊寤。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这些洒脱的文字,无不充分展现了道家思想对苏轼清静无为价值观的深远影响。

关于苏轼这位天才儿童的故事,在民间流传着诸多传说。在天庆观求学期间,苏轼便展现出“不耻下问,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求学态度,留下了许多趣事。当时,仁宗皇帝推行由范仲淹、欧阳修、富弼等人主导的“庆历新政”。国子监直讲石介为褒扬范仲淹等人的功绩,撰写了一首《庆历盛德诗》,该诗在京城广为传颂。眉州有人从汴京抄得此诗,带回天庆观给张易简等师生欣赏,众人看后惊叹不已,议论纷纷。

年仅八岁的苏轼站起身,向老师张易简问道:“范仲淹、欧阳修都是些什么人物?”由于涉及政事,孩童不便深究,张易简便简单粗暴地回答:“这些你们小孩子没有知道的必要,好好念好你们的《四书》《五经》就行了。”苏轼不甘示弱,反驳道:“如果他们是天王老子,我自然不敢过问,但如果他们也是人,我为何不能了解?”苏轼的反驳让张易简等人惊讶得目瞪口呆。张易简随即蹲下身来,为孩子们详细讲解了庆历新政及范仲淹、欧阳修等人的事迹。当张易简谈到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国士精神时,苏轼竖起大拇指,赞叹道:“范文正公真伟大,吾辈当效仿。”听到苏轼的回答,张易简更加器重这位身材瘦削的学生,经常将其视为最得意的弟子介绍给朋友们。

一次,眉州著名道士李伯祥来访天庆观,与张易简叙旧。张易简指着苏轼,自豪地对朋友说:“这孩子长大后必成大器。”李伯祥看着瘦削的苏轼,半信半疑地拉过他问道:“你小小年纪,都懂得些什么学问?”苏轼眼珠一转,机灵地回答:“听说您喜欢写诗,我觉得您那句‘夜过修竹寺,醉打老僧门’特别生动,特别贴切,难道醉打老僧门的正是您吗?”说完,苏轼调皮地坏笑起来。李伯祥听后,惊讶地对张易简说:“您的这位学生长大后定能成为贵人。”

这段趣事在苏轼后来的《题李伯祥诗》中亦有详细记载:“眉山矮道士李伯祥好为诗,诗格虽不甚高,却常有奇语。如‘夜过修竹寺,醉打老僧门’之句,皆颇有趣味。余幼时学于道士张易简观中,伯祥与易简往来,曾叹曰:‘此郎君贵人也’,不知其何以知之?”

苏轼在天庆观读书期间,还发生了一件极为有趣的事情。一天,苏轼与苏辙兄弟及几位朋友前往眉州的一座寺庙游玩。在寺庙中,他们遇到了一位老尼姑,她自称曾是蜀王孟昶和花蕊夫人的婢女。苏轼等人便缠着老尼姑讲述蜀王宫的故事。老尼姑兴致勃勃地回忆起蜀王宫的繁华景象和奢靡生活,她娓娓道来:“那座建在河边的蜀王宫殿,富丽堂皇,通透的水晶玻璃映衬着河边飞舞的杨柳。每年的夏夜,花蕊夫人和蜀王相依偎在河边,花蕊夫人抚琴,蜀王填词,‘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老尼姑说着说着便忘了词。苏轼沉醉在这种文字的美妙中。

四十年后一个夏季的夜晚,已成为宋朝文坛巨擘的苏轼,与家人在河边散步时,偶然想起了这句美妙的文字,兴趣盎然地写下了《洞仙歌·冰肌玉骨》。

“余七岁时,见眉州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岁。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夜纳凉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无知此词者,但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云。”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庆历八年(公元1048年)春,苏洵在天庆观学习五年后,得知汴京名师刘徽之来眉州讲学并创立寿昌书院,便立即将苏轼、苏辙兄弟送往该书院接受正统的儒家教育。在寿昌书院,兄弟二人如饥似渴、废寝忘食地研读各类经典学说,包括《汉书》《大学》《尚书》《礼记》等,无一不涉猎。这段刻苦的读书经历为苏轼、苏辙日后的才学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晚年时,兄弟二人皆以诗篇记录在寿昌书院的苦读情景。苏轼诗云:“夜梦嬉游童子如,父师检责惊走书。计功当毕春秋余,今乃粗及桓庄初。怛然悸寤心不舒,起坐有如挂钩鱼。”苏辙诗云:“我家亦多书,早岁尝窃叩。晨耕挂牛角,夜烛借邻牖。经年谢宾客,饥坐失昏昼。”

苏轼在寿昌书院读书期间,还发生了一件极为有趣的事情。有一天,老师刘徽之创作了一首他极为满意的《鹭鸶诗》:“鹭鸟窥遥浪,寒风掠岸沙。渔人忽惊起,雪片逐风斜”。刘徽之将这首诗念给同学们听,大家纷纷拍手称赞,唯有苏轼站起来说道:“先生好诗,只是诗中有一处不妥。”

刘徽之愣住了,心中稍有不悦,对这个年幼的学生问道:“哪里不妥?悉听高见!”苏轼答道:“这首诗的最后一句‘雪片逐风斜’不太恰当。据我观察,鹭鸶的羽毛怎会在风中飘扬呢?鹭鸶归巢时,它们的羽毛通常会落在芦苇上。先生,不如改成‘雪片落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刘徽之听完,直呼改得妙。苏轼对老师诗句的改动,充分体现了苏轼从小就具备的善于观察的优秀品质。

苏轼的天赋常受到老师和周围人的赞誉,这使年幼的他难免有些得意,自认为已读遍天下书籍,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一日,苏轼心血来潮,在书房门栏上题写了一副对联,上联“识遍天下事”,下联“读尽人间书”。数日后,苏洵的一位故友来访,偶然瞥见这副对联,不禁皱眉摇头。再过几日,这位故人再次到访,见到苏轼,便从怀中取出一本古籍,对他说:“小苏公子既已读尽天下书,老朽才疏学浅,特来请教。”苏轼骄傲地接过古籍,却发现书中文字大多不识,顿时羞愧得面红耳赤,低头对老者道:“才疏学浅的是我,感谢老伯教诲。”老者温和地抚摸着他的头,说:“小苏公子,学无止境啊。”

老者离去后,苏轼惭愧地提笔,在对联上加上了四个字,上联变为“发奋识遍天下事”,下联改为“立志读尽人间书”。自此,苏轼更加勤奋读书。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若非老者的善意提醒与鼓励,苏轼是否会成为下一个方仲永,实难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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