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母柳氏瞅见十安就嗓门大起来。
“青天白日跟见鬼一样,我怎么着你了?”
十安端着碗进厨房,嘴里道:“那风怎么把你刮来了?”
“我告诉你,别以为你现在给人少爷当丫鬟就高咱们一样,你爹生病了,有没有钱?”柳氏不耐烦道,树眉叉腰往里喊:“耳朵聋了?”
“没钱。”十安说,见她还想往前进来,立刻就道,“你就停那,多一步就是冒犯。你冒犯了三少爷,我这碗就得砸过去了。”
她盯着柳氏,准备伺机而动。家里那一帮人十安早没了好感。她现如今是奴籍,好好的良民入奴,一家人功不可没。十二岁的十安当初原本准备拿着自己的尺牍远走高飞,却阴差阳错下成了三少爷的丫鬟。
奴婢私逃,论罪可以处死,生死皆由主人。
“呦,有三少爷给你撑腰,硬气了?老娘不教训你你还不知道你是哪根葱!”柳氏印象里的十安还是当初被她打成狗一样的丑东西,哪敢这样跟她说话,如此被一顶撞,自然就爆发了。
柳氏:“看我不剥了你这个小贱人的皮,这么没良心!”
十安吸了口凉气,见她进来就将准备的碗砸过去,先还躲了一个,但耐不住她这儿碗多,硬是砸了个头破血流。粗壮的柳氏顶着满头血,疯了一样在追赶她。庄子里的狗都给吓到了,狂吠不止。
庄子里的管事赶过来就看到满地碎瓷碗,心疼要死。十安跟柳氏揪打在一起,压得不能动弹。
“快把人拉开!”
看热闹的不嫌事大,管事气道,自己亲自上前,不慎被误伤。
“还不搭把手?”
众人上前拉人,十安趁机甩了柳氏一巴掌,自己把血擦干净,喘着粗气骂她:“你扪心自问,一家子吸血虫,想从我这儿拿钱你见鬼去罢!”
“都少说两句,少说两句。”管事的指着地上的狼藉,“先把这东西赔了。”
十安掏袖子,忽愣住了,视线瞄着柳氏:“刚刚你是不是把我身上的东西摸了?”
柳氏哼过之后呸道:“你个小贱人没钱,老娘会偷你钱?”
十安彻底怒了,被人拉着不能上去打她,破口大骂。
“你!”
一声喝止:“闭嘴。”
宋景和不知道何时站在外面,他袖着手,向来装出来的和蔼都懒得挂在脸上了,眼神复杂,一身大袖道袍,俊秀的眉眼泛冷。
十安现下狼狈的不能看,他转而看向柳氏,淡声问道:“谁放她进来的?”
没人吭声。
“没人承认,只得劳烦各位一道受罚了。”三少爷转身看了周围人一圈。
他抬眼,忽笑着问管事,“懂吗?”
“懂懂懂懂懂!”管事的头如捣蒜的一样。
三少爷不常出面,一出面就让人心惊。管事的曾记得他当初让庄子里的二管事沾赌而倾家荡产吃牢饭的事情,心想,三少爷就是看着好看,心里早黑的滴血了。
宋景和如今看柳氏,与十安半点血缘关系皆无,便道:“自己走出去。”
柳氏没从方才的争吵里面回神,怼他道:“你算什么?庄子里的少爷如你这般寒酸?”
少年微微挑眉,半晌轻笑道:“你说的对呀,我算什么?”
只能算是一个,让你丧命的好心人。
宋景和挥挥手,庄子里的壮青就将人拖走,十安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心想,多亏自己换了身衣服。
三少爷要高她好多,站在她身前时带着点压迫感,周围人尤在,十安低头看着地上的碎片,深深吸了口气,难受道:“我想分着赔碗钱。”
“你能有几个钱?”宋景和问,讥笑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感到手下的姑娘身躯微微发抖,他敛了敛神,众人面前慢慢俯身,在她耳畔道,“我要罚你,傍晚来领罚。”
湿热的呼吸扑洒过来,十安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撞见他眼底一抹深色,按捺住点头。
乡下人事不多,眼睛贼尖,光从三少爷跟十安的距离就在散了以后私底下推测两个人的关系。但大抵都是不纯洁的。
甚至开始有人准备对十安下箸。
“她日后定然要跟着三少爷吃香的喝辣的。”
不过这些十安都不管了,跟柳氏打过一架她身心俱疲。滚回自己的屋里睡了个一觉。醒来时已是明月高悬,疏星几点。
她心里咯噔一下,犹如山崩地裂了一样。
今儿砸了那么多碗,一个碗均十二文,她这点月钱真是抵不住。一想十安就心慌意乱。三少爷要罚她。
命给他都成。
难怪从前的说,一个铜钱能逼死一个英雄汉,可见,有时候钱确实是跟命等值的东西。
她穿着厚厚的袄子敲正房的门,窗前有一盏小灯。灯光微明。
吱吖一声门开了,三少爷显得有些疲倦,嗓音微哑,见是她,便道:“进来罢。”
他披着外衫,解了头上的小冠,周身清简。
“男女授受不亲,我们……”十安又些许犹豫,既是夜里,又是孤男寡女,大抵容易让人说闲话。
但宋景和嗤笑:“你是我的贴身侍婢,男女授受不亲这一套可强加不上来。我买了你,你便是我的人,旁人怎么猜你这清誉都不复存,担心什么劲儿?况且,你太瘦了。”
他把门拉开一点,她虽穿着厚袄子,身子依旧有些消瘦,一张脸睡醒后有些许朦胧感,两颊泛红。
门合上后,宋景行重新回到自己的长案前抄书。
“研墨。”他吩咐道。
十安头一次碰三少爷的徽墨跟砚台,带着几分好奇,甚至是欢呼雀跃。乡下人对读书人都有种崇拜,她年幼的时候跟母亲去给村里的秀才送过东西换对联,那人同他父亲相比,温柔的不得了。
从那以后十安都对读书人保持良好印象。
今日三少爷替她解围,她只摸过那根墨后便开始研磨。
细白的小手养过几年,上头的疤痕皆已消退,只是仍是纤瘦,像是小嫩竹一样,与黑墨一相对比,宋景和才察觉到了那一抹白。
“你这叫研墨?”他瞧过去,大手覆在上面,教她,“应该这样,墨色若要细润,你这般就是糟蹋了。”
身上的梅香暗暗袭来。
他的手修长如玉,磨时轻慢,用力匀称,添了他的茶杯里的清水。
“研墨不要出声,亦不要过急,树着墨,须重按轻转。”宋景和对她说道,松了手,又执笔抄书。
那一盏灯的灯花偶有炸了的时候,只不过十安研墨认真,全都略了过去。古人云,灯下红袖添香,她如今虽算不得何种美人,但宋景和搁笔之时惊到她。
那一抬眼的样子,叫他看出一股别样风情出来。
他捏着她的手,从中取回自己的墨。
“回去,过几日,我带你回西县看看。”宋景和缓缓道,语气里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十安没从那静谧之境里挣脱出来,犹豫半晌,小声扒在他面前道:“三少爷以后能教我写字吗?”
她想认点字。
宋景和微诧,失笑道:“真的?”
十安点头,眼睛发亮,像是被小鱼干儿诱惑的猫崽子。
宋景和敛笑,懒懒靠在官帽椅上,颇为无情道:“不行。”
这两个字斩钉截铁,顿时让她的期待从高空跌落至谷低,十安垂头丧气离开。
后面第三日,宋景和推开她的耳房房门。
此时红日初升,郊外薄雾淡淡,她被三少爷拉出来,揣着手在衣袖里亦步亦趋跟着宋景和。
十安的老家在西县,西县周边许多小村子。
过久安村子的时候十安低头用手挡脸,因为她是不远处平安村里的,两个村子百年前结仇,至今未解。
“没人会认出你。”宋景和走得快,回头望她。
她穿的青袄与他同色,宋景和的衣服都是她做的,剩下的料子十安没浪费过,如今头上用素纱染橘色掐成一小朵花儿来,点缀在如云的鬓发间,显得俏皮可爱。
出了庄子大门,十安向来都注意自己的形象,捯饬的干干净净。
一路上十安都不知他要做什么,待看见那棵柿子树,十安迟疑地停步了。
“为什么回来?”
宋景和攀着她的肩,压低声音笑道:“你继母对我出言不逊,我原打算打断她的腿就此翻过一页,谁知道……”
她还诋毁他生母,宋景和耐着性子查她个底朝天。这不查不知,坏事一箩筐,且不说卖了何家原本的女孩儿,拐卖之事竟也沾手。
“我便让人收了她。”
他扳正了十安的脸,言辞轻缓道:“你且仔细的看看,她是如何没了的。”
宋景和选的位置好,南边的常绿树木冬日枝繁叶茂,两个人跨坐在粗壮的枝丫上头。青色衣袍混在里头,若不仔细看上几眼,当真难瞧。
视线正对着十安旧家,他爹卖了亡妻的的孩子,终于盖上了三间砖房。如今院子里的门开了,一条狗窜出去,柳氏在后头追着打骂。
跟狗都要争执一番的人,三少爷支着手嫌累,抓过十安,下巴靠在了她的肩那儿笑看目前还不知情的柳氏。
山里头有狼,年节前后喜欢下村转悠。
在这个时候,他是微笑的,十安僵着身子不敢动,温热的身子贴着她,难以想象,这是人前那个清冷的少年。
远处田埂上传来一声尖锐的哭喊。
寒鸦从枝头纷纷被惊飞,穿过薄雾往远处而去,群里人闻声而来,先是零星几个黑点儿,渐渐的各家都出来了。
在南边的这些村里,面三五家或六七家会公推出一位联首,联首能汇集村里的那些人有时出面捉拿盗贼,有时也会去出事地点救护。如今太平村因这一声惨叫而不太平。
联首把人聚到那儿,田埂上空旷异常,只余她残缺的肢体。伤口是猛兽咬出来的,经辨别,乃是狼。
一行人把她的残肢捡起来,又用席子裹起来,去她家中。
那间小院里静悄悄的,横着几具尸体。
门一推,十安看到所有人都傻了眼。
全家,连狗都死了。
她吸了口凉气,从前想过让他们全死,如今呈现在眼前,她觉得齿冷。
“怎么回事?”
宋景和却沉默不语,半晌,问她:“害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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