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这样的想法,苏川在此后的每一天,都希望徐泽能够早点回家。
直到过年时,他终于听见徐老爷子给徐泽打了电话。
那天晚上,苏川把火烧得很旺。屋外的风刮得实在厉害,他心里始终担心着连夜赶回家的徐泽。
屋外有脚步声了,门被推开了,那人进来了。
苏川迎着火光抬头去看,他果然很高。
他看着徐泽进屋放了行李,出来后又跟徐老爷子搭话。最后,才终于注意到了他。
苏川低着头,攥紧的手心里全是汗。
他听见徐泽问:“这是谁,哪家小孩儿?”
苏川心里一软,他管自己叫小孩儿。
他头昏脑涨地,像是泡在蜜糖罐子里那样甜,却被徐泽突然的暴怒吓得六神无主。
“您老糊涂了?人口买卖可是犯法的!”
“那您买他做什么?怎么,七老八十了还要给我添个后妈吗?”
苏川的心如坠冰窟,他鼓起勇气,编织的对未来生活仅有的美好幻想,在这狂风长夜中终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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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接到苏川的电话,是在惊蛰那天。
开始是我爹打过来的,一开口喉咙里像堵着什么似的:“你没事买个洗衣服的干啥?家里又用不着。”
我轻叹一口气:“合着衣服不是您洗,站着说话不腰疼呗,我给苏川买的。”
“现在天气暖和了,也用不着,你把它退了吧。”
“今年用不着就明年用呗,这个冬天走了难道它以后就不来了?”我无奈道:“之前我就打算给家里装个洗衣机,您就一直反对,说您不会用。现在有苏川了,您又是闹什么?”
“反正我不要!”徐老爷子吼了一声,又开始咳嗽。
我听见苏川在那边胆怯地劝说:“爹,您别气,泽哥他,也是为了家里好。我去给您倒杯热水吧?”
我胸口忽然有些闷,拿远了手机。
爹还在那头生气:“家里头不需要这些东西,他浪费钱叫为了家里好?什么东西都往家里装,到时候电费又要不少。你跟他说,让他退了!”
拐杖声响起,又走远了。
我听着电话那头苏川小心翼翼的呼吸声,没说话。
“泽哥,”苏川喊了一声:“爹说,把洗衣机退了。”
“嗯。”我看了看手机里,一个朋友发过来的电器地址,打算下班后去店里看看,选台烤火器:“别理他,让他闹去。”
苏川有些为难:“可是,爹最近咳嗽得很厉害,吃的也少。”
我顿了顿,问道:“他药有按时吃吗?”
“吃了!”苏川似乎是怕被我误会,赶紧道:“我每天都有看着爹吃药的。”
“你的手怎么样?”
像是没想到话题跳得这么快,苏川怔愣了一下:“我,我还好。”
“洗衣机是买给你用的,有人来安装,到时候你有什么不会的,”我停了一下,想到苏川那个性子,改口道:“就打电话问我。”
怕他有所顾虑,我添了一句:“什么时候都行。”
苏川语调提了下,欣喜地问:“真的吗?我,我怕打扰你工作。”
“我工作不多。”我面不改色地看了眼办公桌上堆满的文件。
“那就好。”苏川的声音忽然变得更大了起来,大概是捏着电话放到了嘴边。“我怕你工作忙。”
“不忙。”我开始在脑海里搜索着话题:“家里还冷吗?”
“还好,我身体结实,不怕冷。”
我想起他那双纤细却布满茧子的手,在冷手中冻得通红。
我心里有些酸。
“你以后洗衣服记得烧热水。”
苏川沉默了许久,才回答道:“好。”
我听出他声音有些哽,心里五味杂陈。
“嗯,你跟爹提下,我想带他到我这儿的医院检查,你看看他怎么说。我明天再打电话回来,先挂了。”
听着苏川说到一半的“泽哥再见”,我仓皇地挂了电话。
从这以后,我按部就班地生活,只是隔几天便会接到苏川的电话。
他一开始还会担心地问我的工作,害怕打扰到我,后面熟悉了一些后,往往还得我提醒他该挂电话了。
我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苏川话还挺多的。
跟他通话说的事也杂。他告诉我门前哪棵树被冻死了,哪户人家家里办酒席,家里的水管坏了他自己动手接好了,洗衣机他也会用了。
我只是安静地听他絮絮叨叨,时不时搭几句话。
至于接我爹到医院检查身体这件事,无疑被他一通怼。
老头子死活不愿去医院。
我也有些心急,打电话回去跟他理论:“您别犟了行不行?就做个检查,老这么咳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总得知道吧?再说,也花不了几个钱。”
“你有几个钱,经得起这么败?”徐老爷子不服道:“你以为我没去过医院啊?一通检查后啥事儿没有,还得交钱。”
“人家做了检查当然要交钱。”我尝试着劝说:“就当买个心安。”
徐老爷子嘟囔着:“交了钱我就不心安。”
我实在说不通,脱口而出道:“那您买苏川花了那七万五怎么心安了?”
这句话一说出来,爹和我一瞬间都沉默了。
我心里却明白,这并非我逼急了临时起意随口一说,而是一直扎在我心里的一根刺。趁着这次争吵,打着为爹好的名义,开了天窗见光。
爹不说话,我也不知如何开口,等我回过神来时,耳边已传来苏川的声音。
“爹喝药去了。”苏川解释道:“泽哥,你工作忙吗?”
翻来覆去的,总是这么几句。
家里冷不冷,吃饭了没有,工作忙不忙,爹怎么样?
这些是我跟苏川每次通话都会重复的问题,好像除了这些,我也不知该跟他说点儿什么。
我知道,苏川的世界太小了。
他应该从来都没有出过村子,甚至可能没有去过学校。
我们村里唯一一所小学,不收苏川这种学生。
我心里生出些类似怜悯的情感,但又不同于怜悯。如果我再敏感一些,大概能从这时就知道,那叫心疼。
我开始是迁就地找共同话题,再后来,我尝试讲我自己的事。
苏川每听见一个新名词都格外好奇,追问我:“泽哥,火车长什么样子?”“灯怎么还有红绿色的?”“我都没听过……”
我给苏川解释时,隔着电话听他语气中掩饰不住的雀跃,想象他白嫩的脸上沸腾的血色,像是在开发一块从未有人造访过的土地。
我的心跳有时也会不自觉加快。
清明那天果然下了雨。我放假在家里待着,看窗户上蜿蜒而下的雨滴汇聚成几条线。
我打电话给苏川时,他已经去上过家里的坟了。
我真心地说了一句“辛苦了。”
苏川笑了笑,像是某种小动物发出的轻呼,气息喷在我耳上,胆怯地缠绕。
“不辛苦。”苏川语气中带着一丝满足:“我做了青团,就是可惜,不能拿给你吃。”
“我,”我顿了顿,说道:“我明年会再回去。”
苏川有些高兴:“嗯!你回来我就做,你拿着,路上吃。”
我沉默下来。
一年见一次面,就让他这么高兴了吗?
我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走到窗前打开了窗。
一股风裹着雨水,沾着清新的树叶味扑到我面前,一瞬间带走我浑身的烦闷。
心里忽然清明。
苏川像是察觉到我的兴致低落,他放轻了声音问:“泽哥,怎么了吗?”
“苏川,”我看着窗外那棵银杏,已经开始冒叶。小小一枚,像是碧绿的扇子。
“你想不想,来我这儿?”
我可能真的是有些混乱了。
我跟苏川不过见过一次,虽然这段时间通话次数多了很多,可也不至于我对一个没什么关系的人说出这种冲动的话。
苏川却迟疑了,“泽哥,家里的事,很多,我走不开。”
“嗯,等以后吧。”
挂了电话,我陷入一阵迷茫。
窗外雨还在下,风还在响。
我的心里像是海面卷起了巨浪。
我开始审视自己的内心。我对苏川,究竟是抱着什么心思的?
若真说起心思,我倒也真没有想过别的。我与跟我有着血缘关系的爹,都不知该如何相处,更别说,家里突如其来多出来的一个人。
可是苏川呢?他的心思,他的想法,他怎么看我的?
我才发现,我一直都逃避着以苏川的视角去看待问题。
其实很简单,我心里也明白,苏川把我当什么。
他是男妻,他说跟着我。他无名无分,一年能见我一次就开心。
可我无法接受以这种形式建立的关系。
这既不尊重我,也侮辱了苏川。
爹后面也没解释买苏川的前因后果,我也没再追问。只是从苏川的口中得知,爹身体越来越严重了,常常一咳就是半宿。
“泽哥,爹又开始咳了,还咳出血了!”
我听着电话那头苏川慌张地说,安慰他道:“你先别急,我这就买票回家看看。”
其实这几年我也知道,爹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了。
但他性子太犟,谁说也不听。以前还算听我妈的话,自从我妈走后,他就变得像头驴。
这还是我工作以后,第一次在过年以外的时候回家。
其余时间回去,我爹就会不停地念叨,让我好好工作,不要老是离岗,说不定哪天回去位置就被别人抢了。
我也不跟他倔,当时工作也确实很忙,以后也就只过年回家了。
脚下传来泥土松软黏腻的触感,我只背着一个背包,往家走去。
路过村里其他人家,大多数的门都是半掩着。我看见有几个村民在偷瞄我,我也无所谓。倒是有个胆子大的,开口跟旁人说道:“苏家那小子,就是被老徐买了。喏,那就是老徐他儿子。”
“本来就不受待见,去别人家也挺好,我看苏家那母老虎恶得很。”
“谁说不是呢,天天不是打就是骂的,谁受得了啊!”
我走到家门口,觉得嘴里有股铁锈味,才知道咬牙太用力,咬出了血。
苏川愣愣地站在门口迎接我,看他的样子像是要帮我拿行李。
我提前说道:“不用了,就一个包,我自己来吧。”
苏川小声道:“你上次,带回家的东西,还有很多。”
每年过年,我都会买各种补品放在家里,让我爹没事就吃,结果大部分都是放着生灰。
我看着苏川的脸,被冻得有些紫红,忽然抬手,用手背碰了碰,冰凉一片。
苏川被吓了一跳,脸迅速红成一团,却不敢低头。
我收回手,用力捏了捏手指让自己清醒。
“我去看看爹。”我丢下一句,匆匆进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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