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爹的葬礼结束后,我便只剩下了苏川。
我知道只要我一声令下,苏川就会唯我是从。
可是这不是爱,他或许也不会懂。
我问苏川,你要跟我走吗?
他望向我的眼睛仍旧害怕,只想守着自己世界的一亩三分地,不敢往外迈一步。
他愿意只通过电话与我交流,隔着网线倾听,甚至愿意一年只见我一次,这样对他来说就是满足。
我不再逼迫他,我也不愿再去思考这件事,令人头疼。
我不得不承受,我好像喜欢上了苏川。
哪怕他总是胆怯,对于熟悉的、陌生的事物都有不同程度的胆怯,可以称得上是完完全全的懦弱,我也还是喜欢。
我曾认真想过,对于苏川,我是抱着怎样的情感去相处的,又是否要一成不变地继续以那种情感相处下去?
村子里的河已经开始解冻了,时不时能听见水流声。我想,如果苏川心里的冰破了,大概率会听见他的落泪声。
这些天,苏川已经习惯与我睡在一张床上。
爹的头七已过,我也快回公司去了。
晚上吃饭时,我拿出之前给爹买的酒,先倒了一杯请爹喝,再给我跟苏川一人一杯。
苏川呆呆地看着我,又看了看桌上的酒杯,我倒也没真想让他喝,便说:“抿一口吧,不用喝。”
苏川抿了一口,感觉味道还能接受,便又喝了一口。
这顿饭,他吃得比平时多许多。
我知道苏川有了些醉意,便扶着他进了屋,放在床上。看他有些微红的脸颊,轻轻用手指碰了一下,有点热。
我给苏川擦了擦脸,见他没睡着反而睁着眼看着我。
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看起来很不服气。
“干什么?”我问他。
苏川不说话,就只是瞪着我。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捏了捏他的手,问道:“苏川,你是怎么被我爹买回来的?”
“……买?”苏川眼睛不再瞪着我,开始转动眼珠,似乎是在回忆。
我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打……疼……”苏川小声说道:“我想……”
“你想什么?”我凑近他,附身在他耳边,企图听得更仔细。
“逃……或者……死。”
我听见破冰的声音,来自底下的苏川的心脏。他就这样,简单直接地剖开身体里冰封已久的河流,用石头砸出一个窟窿,如果有人试图去扳折周围的碎冰想看清楚内里,注定双手沾满鲜血。
——————
那天是小年,也是苏川十九岁的生日,但跟以往没什么不同。苏川清早起来烧水,做了早饭叫其他人吃。吃饭间,苏川妈妈提了一句:“十九了都。”
苏川咬着菜饼的动作忽地顿住。
“我听说啊,现在有的人家里,能拿出这个数呢!”她比了个数字,惊得苏川他爹眼睛一亮。
“可惜啊,不是我们家。”苏川妈妈摇了摇头,有些恨铁不成钢。
苏川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可刚吃过早饭,便有人踏入了苏川家的门。
苏川捏着扫帚看着那人将爹妈拉到一边说着什么,大概是有关他的事。
他原想着,无论是谁,能活下去就好,可谁知,却被他听见,那是一桩阴亲。
苏川头一次生出反抗的勇气,他挣扎了拦着他的弟弟妹妹,跑了出去。
可惜还是被苏川妈妈撵了上来,是他熟悉的扫帚掉头打。
他爹打得更狠,幸运的是,在得救前他爹还没追上来。
那户人家给的价是6万6,徐老爷子拿出全部积蓄7万5,将人带回了家。
苏川只是哭,徐老爷子回家后就指了一间空房让他自己收拾了睡,然后便进屋去歇着了。
苏川收拾好了房间,头一次没有活干,怎么都坐立不安。他又出去扫了地,估摸着时间把火生起来做了午饭。
徐老爷子夸他能干,他心里又酸涩又惶恐。
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直到那天,徐老爷子对他说:“我有个儿子,成天忙着工作,没时间恋爱,过年的时候,领着你俩见见。”他才明白徐老爷子的用意。
从那以后,他恭敬地叫徐老爷子为爹,把自己当成徐家人,等着从未谋面的徐泽回家。
苏川闭上眼睛,胸腔轻微颤动着。我看见他浓密的睫毛像残缺的蝶翼抖动,被水浸湿了,显得越发乌黑。
我抬手顺着他的眼睛,擦去他的泪。
“苏川,要不要离开?”
“你还很年轻,才十九岁,还有很多的时间,很多的机会。这个世界,比你想象得还要大,比你抬头看见的天,看见的山还要大。你不要被困在这狭小的、一眼就看尽的村子里头。”
“苏川,跟我走,好吗?”
苏川抓住了我的手,遮住了他的眼睛。我感受到,他的睫毛在我手心无助地扇动。
我好像看见一只在被踩黑的泥土里,不停挣扎的幼蝶,它甚至还未完全破茧而出,在振翅前,天上就下起了足以压死它的大雪。
“我,什么都不会……我也,不识字……”说这话时,苏川羞愧到了极点,他觉得自己好像成为了徐泽身边最不光彩的一个人。
我深知与人坦诚相交需要多大的勇气,苏川远比我想象得勇敢:“不用怕,我们慢慢来。苏川,你很聪明,一教就会了,对不对?”
手心越来越湿润,我只静静地听着苏川哭,想记住他的哭声。
最后,我去倒了烧水壶中尚且温热的水,再次给他擦了擦脸。
我拍了拍他的头,轻声问:“爹还跟你说过什么?”
苏川仔细回想着:“爹说,我以后就跟着你了。爹还说,以心换心,你真心对别人,别人也会真心对你的。”
我听完既想笑心里又有些酸涩:“第二句这个别人,估计是在点我呢,也就是你,听不出来。”
苏川的表情有些茫然,这话他确实听不出。
有些事,不是一个人心里单方面去想、去计划就可以改变的,被推着往前走九十九步,都比不过对方主动走一步的效果好。
睡觉前,我拍了拍苏川的头,让他闭上眼。
苏川照做后的结果就是,他的额头上落了一个吻。
我对他说:“明天见。”
次日天还黑着,我被屋里收拾东西的动静吵醒。我起身打开灯,看见苏川有些不知所措地回头望着我。
我笑了下,问他:“怎么醒这么早?”
苏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想,先把东西收拾完。”
我走过去摸了摸他的耳朵尖,冰冷一片。
“不急。”我将他往被窝里塞,“不急这一时,时间还久呢,耳朵都冻成冰块儿了?”
苏川搓了搓耳朵,顺从地回到被窝。
“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没有,”我往上扯了扯被子,扯到苏川的下巴处盖好,“等天亮了,我们就走。”
天不过蒙蒙亮,苏川就迫不及待地起床去做早饭。我跟在身后,嘱咐他先把衣服扣子系上。
吃完早饭,我们仔细将屋子扫了一遍,随后把行李箱放在院子里,把门窗都关好。苏川站在一旁看着我给门上锁,忽然问我:“以后,还会回来吗?”
我失笑:“当然会,想什么呢。以后每年过年,还有清明,都得回来呢。”
苏川这才用力点了点头。
我们先去看了爹妈的坟,再离开。
离开的途中很顺利,出村的时候,我指着前面让苏川看。
那是远处的山,连着天,泛出一抹鱼肚白的光。
——————
这是我跟苏川一同生活的第三年。
苏川几乎每天准时在六点半的闹钟响起之前起床,然后叫醒我,这也是他一天中众多乐趣之一。
我睁开眼,见苏川已经洗漱好了站在床边看着我,扯着他的衣服把人往下带了带。
我问他:“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
苏川点点头。
我忍不住去捏他的脸:“知道你还起这么早?好不容易可以休息。”
苏川一动也不动,任由我捏着:“泽哥,今,今天中秋节,你忘了?”
今天是中秋?
我看了眼旁边柜子上的日历,被苏川提前画了个红圈。
“还真是中秋?”我松了手,坐起身,“得,又有得忙活了。”
买东西,也是苏川的乐趣之一。
他格外会精打细算,坚持贯彻“把钱花在刀刃上”,哪怕我跟他说过,不用这么节省,但是他却改不掉,我也就放弃了。
因为有时候,看着他傻乎乎地拿着两样东西对比,一脸纠结该买哪种时的样子,特别可爱。
“选好了没?”我凑过去,用肩膀轻轻撞了撞他。
“泽哥,你喜欢吃哪种的?蛋黄的,还是五仁的?还有这个,枣泥跟椰蓉。”
“你喜欢哪个?”每当苏川叫我看他手上某样东西时,我总喜欢挨着他,顺势靠在他肩上。“去年你不是说那个豆沙的好吃吗?怎么不买了?”
“那个吃过了。”苏川小声说,像是怕被谁听见:“今年就买不一样的。还有,泽哥,你别,靠我这么近。有人。”
苏川推了推我,还左右张望了一下,似乎担心别人看出什么。他欲盖弥彰的样子给我气笑了,“那你之前生病,我还抱你去医院呢,小没良心的,我敲你了啊。”
我抬手,作势要敲他的头,他也不躲,就直挺挺地站着。
我的手在碰到他的头发前,先落在了他脸上。
揍完人我心情大好地说道:“选蛋黄的吧,再去别的地方看看?”
苏川的脸有些红,他似乎想摸被我拧了一下的脸,又怕别人觉得奇怪,只得赶紧跟了上来。
“再,再去选条鱼吧?”
“好,选什么鱼?鲨鱼吗?”
“那个,不能吃的。我们今天,吃鲈鱼。”
“懂得越来越多了,之前说想吃鲨鱼的是谁?”
“……明明是你骗我。”
“哈哈哈哈哈哈。”
“……”
做饭对于苏川来说,其乐趣程度几乎快要赶上叫我起床了。
奈何我这个厨房杀手,在家中已经被明令禁止了不许靠近厨房。
刚开始来到城里的时候,苏川恨不得把呼吸都降低到最小声。哪怕分明不是第一次来了,却表现得比第一次更加惶恐。
至于现在——
“泽哥,你,你过来,端个菜。”
他又在厨房门口命令我了。
“来了——”我拉长了音回答他。
吃完饭,等我洗完碗出来,苏川已经拖完地了。
自从一年多以前,我跟苏川互相说开并正式在一起后,我便靠着“一起洗澡节约水”这句话,养成了苏川每逢洗澡必叫我的习惯。
后来我良心过意不去,悄悄问苏川,是不是因为担心水费才这样,而不是真的愿意。
苏川看了我一眼,“泽哥,我,我只是不识字,不是,不会数数。”
倒是我多虑了。
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但十五的月亮,似乎更应证了那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有些狭窄的小阳台,挤着两个看月亮的人。
我低头看向苏川,见他已经靠着我的肩睡着了。
开头一年对我和苏川而言并不顺利,像是一场强行的改造。
但过往种种,皆为序章。我替苏川捻去唇边月饼的碎渣,默念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
苏川现在已经能认识不少字了。他从拼音开始学,一开始学了会忘,但是忘了却又不敢告诉我,怕重新学耽误我的时间。
后来被我发现,实在哭笑不得。
“苏川,你是不是傻?”我认真地告诉他:“学习的目的,是学会,不会赶时间。”
“不管学几次,我都不会不耐烦。”
因为苏川做饭好吃,我推荐他去学烹饪。
他很听话,但是恐惧与生人来往,所以迟迟不敢去学。我就周末的时候,跟他一起去。
苏川的学习能力很强,尤其是在他喜欢的领域。渐渐地,也敢跟教学师傅说一两句话。
我就在外面等着,大部分时间,是在拍他。
回家了,两个人窝在沙发上,或者躺在床上一起看我拍的照片。
早上起床越来越艰难了,清晨的玻璃窗上凝了雾,凛冬将至。
这天我的手机接到了村里一个亲戚打来的电话,说是找苏川的。
苏川的爹前年因为心梗走了,今年苏川妈妈感染了破伤风,一直不愿就医,如今大概也是坚持不住了。
我看着已经收拾完东西准备去上烹饪课的苏川,有些沉默。
虽说前年他爹那件事他并没有回去,可也明显受到了影响,情绪低落了一段时间。
我知道那并非悲伤,这可正是悲伤的来源。
“泽哥,该,该走了。”苏川走过来,又替我理了理衣领,“歪了,我,弄一下。”
“苏川。”我轻声说,“村里人联系我,说,刘丽云快不行了。”
刘丽云,是苏川妈妈的名字。
这个人,明明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却能成为苏川十几年人生里一场无休无止的淋漓的风雪。
她的暴力,我从未亲眼见过,却在苏川瘦弱的脊背、手臂、腿上捕捉到她的罪证。
她的冷漠,我没有过多听闻,却在苏川胆怯的眼神,退缩的性格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她的刻薄,她的讥讽,她的刁钻,她的种种,都在苏川身上有迹可循。
“不想去的话,我们就不去。反正,你早就跟他们没有关系了。”我揽过忽然安静的苏川,抱住他,抱紧了他。
“以后再也没有她了。”
苏川抬起头,“泽哥,我想回去。”
也许是该有个了结。
我说,“哪里我都陪你。”
回村的路上苏川也很沉默,却也很依赖我。
他紧紧靠着我,似乎没有我,他就无法在这条路走下去。
我们挨得很近,穿得很厚,偷偷牵手也不会被人发现,就这样回到了村里。
刘丽云的家里,还有其他孩子。不过这跟我们无关。
葬礼很简陋,我们交了钱,站在灵堂外看了一眼。
有不相干的人说,“苏川,给你妈妈烧点儿纸,磕个头啊!”
我环住苏川的肩说,“不了,我们看看就走。”
那人不说话了,苏川却开口:“她受得起吗?”
周围安静了下来,苏川转身,向爹的老房子走去。
我跟了上去,发现他在前面等着我。
我替他把围巾围好,这条围巾是我们在一起第一个冬天送给他的,他一直很喜欢。
“泽哥,我……”
“我知道,我们去看看爹。”
葬礼还没结束,我跟苏川就买了回去的车票。
当夜格外冷,屋外的风狂卷着老屋附近的野林,我猜测着苏川的内心,是否也同样狂风大作。
“明天会下雪吗?”苏川看着我,小声问。
“可能。”我低下头,轻轻吻了吻他的唇,很冷。
我含住他的唇,想捂热些。
苏川闭着眼,一动也不动,只越发用力地抓着我的衣服。
我渐渐听不见风声,只听见苏川断断续续、小声的喘息。
我用手去碰他的唇,有些凉的指尖感到热意。
再往里探,是柔软的舌。
我轻声说,“苏川,别怕。”
屋外,好像开始下雪了。
瘦弱的树只有零星几根树枝,却被越下越大的雪沉甸甸地压着,摇摇欲坠,最终实在不堪重负,“咔嚓”一声从中断了。
在这冬夜里,显得格外清脆。
雪还没有停,大概率是要下到天明。
第二天推开门,入眼白茫茫一片。
路上起了风,我跟苏川裹紧了衣服往前走。行至半路,雪又下了起来。
苏川回头望去,远远地看了一眼村落的方向。
此后经年,他大概会遗忘所有没有徐泽的冬天,也会记住每个跟徐泽在一起的冬天。
——完——
高中时做梦得到的灵感,写成了一个小故事●V●感谢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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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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