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昼星的晴空,是一种近乎奢侈的、毫无杂质的湛蓝。双恒星的光芒温暖而明亮,洒在流光溢彩的建筑上,折射出如梦似幻的光晕。这里的日子,大多是这样明媚得有些不真实,就像我极力维持的、那层包裹着脆弱内核的坚硬外壳。
自从那日朱世倾从玉听设下的龌龊陷阱中救下我,我们之间似乎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他不再像最初那样,总是带着审视和戏谑的目光看我,偶尔流露出的关切,笨拙却真实。这天,他难得没有公务缠身,提议带我逛逛流光城最繁华的市集,说是让我散散心,忘却前几日的惊魂。
我答应了。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周围是形态各异的外星种族,空中漂浮着发光的导购精灵,各种新奇有趣的商品琳琅满目,空气中弥漫着香料、食物和一种永昼星特有的、类似水晶能量的清甜气息。我努力让自己沉浸在这份异世界的热闹里,暂时抛开“红色审判”的阴霾和身世的谜团。
朱世倾走在我身侧半步的位置,恰到好处地隔开了拥挤的人潮。他依旧戴着那半截面具,遮住了鼻梁以下的容颜,但那双露出的眼眸,在永昼星明媚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深邃明亮,像蕴藏着整片星海。他偶尔会指着某个奇特的摊位,用他那带着磁性的嗓音,低声为我解释一两句。
一切似乎都很平和,甚至……带着一丝隐秘的愉快。
就在我们驻足在一个售卖闪烁星沙瓶的摊位前时,一阵微风吹过,拂乱了我额前的碎发。我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整理,却晚了一步。
朱世倾几乎是自然而然地,随着我的动作,抬起了他的手,非常轻柔地、带着一种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怜惜,想要帮我把那缕不听话的发丝别到耳后。
他的指尖,带着温热的体温,即将触碰到我额角皮肤的那一刹那——
时间仿佛被猛地按下了暂停键。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冰寒刺骨的恐惧,如同被惊醒的毒蛇,骤然窜起!那不是理性的思考,而是烙印在骨髓里、条件反射般的战栗!
“别碰我!”
我猛地尖叫出声,声音尖锐得几乎不像我自己。同时,身体爆发出巨大的力量,狠狠地、毫不留情地一把将他推开!
朱世倾完全没有防备,被我推得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撞在了身后的摊位支架上,引得一阵叮当作响。他脸上的面具都歪斜了几分,露出的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错愕、震惊,以及一丝来不及掩饰的……受伤。
周围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死一般的寂静笼罩在我们之间。摊主和其他路人都投来诧异的目光。
我看着他那双写满不解和受伤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巨大的愧疚感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我知道我不该这样,他不是那个伤害我的人,他甚至是想表达善意。可是……可是我控制不住!身体的本能快于理智,那种被触碰带来的恐怖记忆,像病毒一样瞬间侵蚀了我的所有感官。
“对……对不起……”我的声音颤抖得厉害,脸色一定苍白得可怕,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我……我不是故意的……”
朱世倾迅速扶正了面具,掩去了所有外露的情绪。但他看向我的眼神,却变得更加深沉,那里面不再是单纯的错愕,而是充满了沉重的、化不开的担忧与探究。
他没有再试图靠近我,只是隔着一步之遥的距离,声音放得极轻,极缓,仿佛怕惊扰了一只濒临崩溃的蝴蝶:“没事……是我唐突了。”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我,“但是,沐祈,你……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反应会这么大?”
我死死地咬着下唇,几乎要尝到血腥味。那些被我封印在记忆最深处、从不允许自己触碰的黑暗碎片,此刻正疯狂地冲撞着牢笼。我无法回答,只能拼命摇头,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朱世倾沉默地看着我,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挣扎、心疼、疑惑最终沉淀为一种坚定的决心。他忽然上前一步,不再试图触碰我,而是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低声道:“跟我来。”
“今天。。。就先回宫吧。。。”我百感交集的低着头大步向前走。
“哦。。。好。。。”朱世倾一脸错愕的看着我的背影,立马跟了上来。
“怀恩。”回到房间,朱世倾喊来了他的贴身侍卫怀恩,“那个可以查看别人过去的水晶球,你帮我拿来。”
“好的陛下。”怀恩抱了抱拳,“可是陛下,每看一次水晶球,就会消耗很多的能量。您看完后,必须要好好睡上一觉。”
“好。”朱世倾应声答道。
“陛下。”怀恩双手捧着一颗发着紫色光芒的水晶球走进房间,把它交到了朱世倾的手上。
“亲爱的水晶之王,请您向我开启凌沐祈的过去30年画面,并询问她的灵魂是否同意开启。”
紫色水晶球——一个可以查看任何生灵前世今生的神器,但必须经过当事人的同意,才可以查看对方的过去画面。
“棍王,凌沐祈的灵魂已经同意了您的请求。现在,将为您开启她的过去30年画面。”水晶之王一边说着,一边在我眼前显示出了一副朦朦胧胧的入场画面。
我很惊讶,凌沐祈的灵魂,居然同意了我的请求。
(水晶球画面开始)
那是一个昏暗、逼仄的房间,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廉价酒精的气息。一个看上去只有三四岁、瘦小得可怜的女孩子,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她身上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裙子,裸露在外的胳膊和腿上,布满了新旧交叠的青紫淤痕。
她就是我。幼年的凌沐祈。
一个披头散发、面容扭曲憔悴的中年女人,正拿着一根老旧的、锈迹斑斑的铁衣架,如同疯魔了一般,狠狠地抽打在幼小的我身上!嘴里还不停地发出尖利刺耳的咒骂:
“赔钱货!臭婊子!你怎么不去死!”
“都是因为你!我才过得这么惨!去吧你!”
“哭?你还敢哭?我让你哭!让你哭!”
衣架带着风声,无情地落下,每一下都皮开肉绽,留下狰狞的血痕。幼小的我疼得浑身痉挛,却连放声大哭都不敢,只能发出小兽般绝望的、压抑的呜咽。我试图用细瘦的胳膊挡住攻击,但那只是徒劳,新的伤痕立刻覆盖在旧的之上。
这场单方面的、残忍的施暴,持续了整整一个小时,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直到那个女人打累了,骂乏了,才像扔垃圾一样把染血的衣架扔在地上,摇摇晃晃地倒回床上,很快发出了鼾声。
浑身是血的我,颤抖着、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小小的身子因为疼痛而佝偂着。我踉踉跄跄地走到房间里唯一一面裂了缝的镜子前。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布满泪痕和指印的小脸,以及一双失去了所有光彩、如同死水般的眼睛。
我拿起桌上不知放了多久、已经有些干硬的湿纸巾,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身上混合着灰尘和血迹的伤口。每碰一下,都疼得我倒抽冷气,但我没有哭出声,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
擦完后,我看着镜中那个伤痕累累、如同破布娃娃般的自己,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也熄灭了。我转过身,用尽全身力气,跌跌撞撞地冲向家门,猛地拉开了那扇仿佛隔绝了地狱与人间的门——
“砰!”
我撞上了一个人。
我一路疯狂的往前奔跑着,顾不上一切。
这时,被我撞到的年轻女子转过了身。
是的,那是现在的我,凌沐祈。我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站在了过去的时空节点上,看着那个从地狱里逃出来的、年幼的自己。
看着前方的自己,赤着脚,奔跑在冰冷粗糙的路面上,小小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巷道尽头,仿佛要逃离这吃人的世界,逃向一个未知的、或许能有片刻安宁的远方。
而站在原地的、成年的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承载了我所有童年噩梦的小小身影消失。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所有的视线。心脏像是被生生剜去一块,空荡荡地疼着。原来,那个时候,我曾如此渴望过一丝救赎,哪怕只是一个怜悯的眼神,一个温暖的拥抱。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尽的黑暗和疼痛。
(水晶球画面结束)
景象缓缓消散,重新化为水晶球内流转的星云。
朱世倾猛地抽回手,仿佛那水晶球滚烫无比。
泪水止不住的从他的眼眶喷涌而出,他无法自控的一直落泪。
“祈,我会治愈你的。”说完,朱世倾便站了起来。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我最不堪、最丑陋、最脆弱的过去。看到了那个肮脏的、被打得遍体鳞伤、像野狗一样逃跑的小女孩。
“喂。”一个响亮的电话打了进来,铃声是我在地球时,很火的一个叫TOP的男团组合唱的歌曲《你能听到吗》。
“沐祈。。。”电话那头传来了一阵哽咽声,“我想带你出去玩。”
那是一座巨大的、如同童话王国般的游乐园。彩色的气球漂浮在空中,欢快的音乐远远传来,巨大的发光摩天轮缓缓旋转,过山车的轨道如同蜿蜒的巨龙,孩子们银铃般的笑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副生机勃勃、色彩斑斓的画面。
“这里是‘星光游乐园’,”朱世倾看着我,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永昼星所有孩子,和最想找回童心的大人,梦寐以求的地方。”
我站在游乐园门口,看着里面喧闹欢乐的景象,有些手足无措。这里的一切,都与我灰暗的童年格格不入,甚至让我感到一丝本能的排斥和畏惧。
“我……我不行……”我下意识地想后退。
“别怕。”朱世倾却坚定地握住了我的手——不是强势的,而是带着支持和力量的,“今天,我们不当什么八级侍卫,也不当什么国王。就当是两个迷路了很久的孩子,来这里找找我们丢失的东西。”
他的话语,像是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我紧闭的心门。
他先是带我去了旋转木马。那些雕刻精美、披着华丽鞍具的木马,随着音乐上下起伏,周围是闪烁的彩灯。他扶我坐上一匹纯白色的飞马,自己则骑在旁边一匹黑色的骏马上。音乐响起,木马开始旋转,上下起伏,微风拂面。起初,我紧张地紧紧抓着扶手,但渐渐地,在那梦幻般的灯光和欢快的旋律中,我仿佛真的骑上了飞马,逃离了地面,逃离了那些沉重的过往。我甚至……微微扬起了嘴角。
接着,他带我去了碰碰车场地。我们各自驾驶着一辆颜色鲜艳的小车,在场地里横冲直撞。他故意来撞我,我尖叫着躲开,然后不服气地追上去撞他。我们像两个孩子一样,毫无形象地大笑,尖叫,所有的礼仪、身份、伤痛,在这一刻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汗水混着笑声,我第一次体验到了这种纯粹的、毫无负担的快乐。
然后,是那个巨大的、散发着柔和蓝光的摩天轮。当我们乘坐的轿厢缓缓升到最高点时,整个流光城的璀璨夜景,如同铺开的星河画卷,尽收眼底。万家灯火,星星点点,温暖而安宁。
朱世倾摘下了他的面具。
在只有我们两人的狭小空间里,在窗外璀璨星河的背景下,他露出了那张我从未见过全貌的脸。五官精致得如同天神雕琢,线条利落而优美,肤色白皙,唇形薄而性感。而最动人的,是他那双眼睛,此刻褪去了所有冷峻和伪装,只剩下清澈的、温柔的、仿佛能包容我所有伤痛的光芒。
“沐祈,”他看着我,声音轻得像夜风,“你看,这个世界,其实很大,也很美。黑暗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从今以后,我想带你去看更多的风景,体验更多的快乐。”
他没有提起水晶球里的任何画面,没有提起我的母亲,没有说任何同情或怜悯的话。他只是用他的方式,笨拙却又无比真诚地,试图用眼前这片广阔的、美好的星空,来告诉我:你值得拥有更好的一切。
我的泪水再次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苦涩和悲伤,而是某种被理解、被珍视的感动和释然。
从摩天轮下来,他又给我买了一个超大号的、粉色的、如同云朵般的棉花糖。我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那甜腻的味道瞬间在口腔化开,一直甜到了心里。
我们还去玩了射击游戏,他百发百中,为我赢了一个丑萌丑萌的星光兽玩偶;我们去看了全息童话剧,被逗得前仰后合;我们甚至在广场上,跟着欢乐的人群,笨拙地跳起了永昼星的庆祝舞蹈……
夜幕深沉,游乐园的灯光愈发璀璨。当我们终于筋疲力尽地准备离开时,我抱着那个丑萌的玩偶,回头望去,只见整座游乐园依然沉浸在梦幻的光晕和欢声笑语中。
朱世倾重新戴上了面具,但那双眼睛里的温柔,却无法被遮掩。他看着我,轻声问:“今天……开心吗?”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鼻尖有些发酸,却绽放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泪光的笑容:“嗯!很开心……谢谢你,世倾。”
这是我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面具下的唇角,缓缓勾起了一个无比清晰、无比真实的弧度。他伸出手,这一次,我没有丝毫的恐惧和退缩。他极其轻柔地,再次抚上了我的发顶,动作缓慢而充满珍视。
“以后,”他说,“我会让你每天都这么开心。”
我们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并肩走在返回皇宫的路上。星光洒在我们身上,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知道,童年的伤痕或许永远不会完全消失,它们会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但至少在这一刻,我感觉到,那些冰冷坚硬的痂壳之下,似乎有新的、柔软的肉芽,正在悄然生长。
而他,朱世倾,这个在国庆游行人群中对我一见钟情,却直到今日才窥见我内心最深伤疤的男人,正用他笨拙却坚定的方式,试图成为照亮我黑暗过往的那一束……永恒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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