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10大会的最后一日,凌宫上下弥漫着一种庆典尾声特有的、混合着狂欢余韵与即将离别的淡淡怅惘。阳光透过巨大的水晶穹顶,在光洁如镜的黑曜石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珍馐美馔的香气、名贵香料的芬芳,以及一种无声的、涌动的期待。
按照永昼星延续了数百年的传统,这一日将在中央大殿举行一场极其盛大隆重的双人舞蹈大赛。这不仅是各国展示其文化底蕴与风采的绝佳舞台,更是维系盟友情谊、甚至在优雅的旋转与对视间进行无声较量的重要场合。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涵清宫的每一个角落。
“跳舞?!双人舞?!”当我从案头堆积如山的卷宗中抬起头,听到这个爆炸性消息时,顿时感觉一个头两个大,差点把刚刚理顺的案件线索又搅成一团乱麻,“我……我除了小时候被我娘拿着鸡毛掸子逼着学过几年民族舞,勉强算是有点底子,后来就再也没碰过了啊!那点微末伎俩,早就原封不动地还给老师了!” 我抱着脑袋,一脸的生无可恋。
“那也比我们这几个彻头彻尾的‘舞盲’强上千百倍啊!” 玉听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拽着我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在我白皙的皮肤上留下红痕,眼中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光芒,“沐祈!我的好沐祈!现在你就是我们寝室的唯一希望,是全涵清宫的荣耀所系了!你看看林达和诺雅,”她伸手指向旁边那两个正对着墙壁练习基本站姿、却依旧同手同脚、姿态僵硬得像两块木头的室友,“她们俩完全是四肢不协调的重度患者,要是让她们上去,那就不叫跳舞,叫公开处刑!是给我们涵清宫,给女帝陛下脸上抹黑!你好歹有底子,骨骼清奇,我们临时抱佛脚,关起门来狠狠突击训练一天,以你的悟性,总能捡回个五六成!总比她们这两个从零开始的‘灾难’要强!”
林达和诺雅在一旁拼命点头如捣蒜,两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涵清宫的尊严全靠你了”的殷切期望,仿佛我若是拒绝,就成了千古罪人。
看着她们仨如同被遗弃的小狗般可怜巴巴的眼神,我扶额长叹,仿佛已经预见了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出糗的悲惨画面,最终只能无奈妥协,带着壮士断腕般的悲壮:“好吧好吧……我……我试试看……但咱们先说好,要是在台上跳砸了,演砸了涵清宫的招牌,你们可不准怪我!”
“绝对不会!”三人异口同声,脸上瞬间阴转晴,绽放出如同永昼星双恒星般耀眼的笑容。
于是,这漫长而痛苦的一天,我几乎被玉听这根“人形缰绳”牢牢拴在了临时划出、布满落地镜的练习室里。她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了往届大赛的舞蹈视频,拉着我,对着镜子里那个动作僵硬、表情呆滞的自己,一遍遍模仿、纠正、再模仿。汗水如同溪流般浸湿了额发和单薄的训练服,四肢百骸酸疼得像是被无情地拆开又重新潦草地组装起来,每一块肌肉都在发出痛苦的呻吟。那点尘封了二十多年、几乎快要化为本能的舞蹈肌肉记忆,就在这近乎残酷的压榨和痛苦的磨合中,被一点点、艰难地从记忆深处唤醒、拉扯出来。虽然远谈不上娴熟优美、舞姿惊鸿,但至少,最基本的舞步衔接和宫廷礼仪所需的仪态,算是勉强拾了起来,不至于在台上当场摔倒或者撞到搭档。
当华灯初上,夜幕如同巨大的天鹅绒幕布缓缓降下,中央大殿内早已是另一番天地。水晶灯折射出万千璀璨光芒,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七国国王身着最隆重的礼服,端坐于上首镶金嵌玉的王座之上,神情或威严,或平和,或带着审视。各国使臣、宫廷要员、各界名流济济一堂,空气中弥漫着顶级香水、陈年佳酿与一种无声却激烈的、属于荣誉与风采的竞争气息。
当主持官以浑厚悠长的嗓音报出“涵清宫代表队”时,我感觉自己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砰砰狂跳的声音几乎要盖过殿内的音乐。玉听在我身后用力推了一把,低声快速道:“沐祈!稳住!就当台下坐着的全是会移动的萝卜和大白菜!拿出你平时怼天怼地的气势来!”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翻腾的内心海洋平静下来,挽着临时搭档——玉听,一起走到了流光溢彩的大殿中央。音乐如同潺潺溪流般响起,是永昼星一首经典而优美的宫廷舞曲,旋律悠扬中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激昂,如同平静海面下涌动的暗潮。
起初,我还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动作带着训练留下的僵硬痕迹,脑海中如同走马灯般不断回放着白天练习时的每一个要点、每一个需要注意的节拍。视线甚至不敢与高台之上的任何一道目光接触,只能死死盯着搭档肩膀上那枚闪烁的徽章,仿佛那是茫茫大海中唯一的灯塔。
然而,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随着音乐的流淌,身体似乎逐渐挣脱了意识的束缚,自发地找到了那内在的韵律与节奏。那份深埋在骨血里、属于童年时被母亲严格督导所刻下的刻苦训练的记忆,开始真正地苏醒、舒展。旋转时裙摆划出的弧线渐渐流畅,摆荡时身体的延伸带上了一丝自然的弹性,与搭档的配合也从最初的磕绊变得默契……我努力让自己沉浸在音乐构筑的世界里,忽略掉周围的一切喧嚣与注视,只专注于脚下变幻的舞步,专注于指尖传递的力量,专注于肢体试图诉说的、无声的语言。
就在完成一串略显复杂的、需要连续快速旋转的动作之后,我凭借出色的核心力量稳稳地定住身形,气息微喘。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不经意地、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探寻,扫过了上首那排至高无上的王座——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无限拉长、凝固。空气似乎也变得粘稠起来。
我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四道截然不同,却同样专注、同样蕴含着惊人力量的灼热目光,如同四束经过精密校准的聚光灯,瞬间穿透了舞池中熙攘的人群,精准无比地聚焦在我一个人身上。那目光带着实质般的温度,几乎要在我裸露的皮肤上烙下印记。
严司辰坐在那里,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但他手中那杯原本缓缓摇曳的、如同琥珀般晶莹的美酒已然停下。他微微前倾着身体,那双总是含着温润笑意、仿佛能融化冰雪的眼眸,此刻却深邃如暴风雨前宁静的海洋,里面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惊艳、更深层次的探究,以及一种……我无法精准定义的、带着强烈独占欲的炽热火焰,几乎要将人焚烧殆尽。他惯常维持的、完美无瑕的唇角弧度甚至忘记了上扬,就那样微微开启着,定定地凝视着舞池中央的我,仿佛整个世界都已褪色,只剩下我旋转的身影。
我的目光与他在空中短暂相交,如同触电般,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一股热意涌上脸颊。我慌忙移开视线,如同受惊的麋鹿,下意识地想要寻找一个安全的落点,却又不期然间,直直撞入了另一双更加复杂难言的眼眸——
是朱世倾。他依旧戴着那标志性的黑色半截面具,冰冷的面具遮住了他鼻梁以下的容颜,为他平添了几分神秘与疏离。可那双暴露在外的眼眸,却比永昼星夜空中最亮的星辰还要璀璨,比无尽深渊的最深处还要难测。里面没有了平日里的戏谑、探究或是那份拒人千里的冷峻,只剩下纯粹的、毫无防备的、如同被雷霆击中的震撼。他就那样直直地看着我,目光穿透了距离,穿透了喧嚣,仿佛整个辉煌大殿、芸芸众生都已化为虚无的布景,只剩下我随着音乐舞动的身影。他握着鎏金扶手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用力到指节泛出青白色,泄露了内心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的波澜。
甚至不止是他们。安国的安惟夏陛下,这位以高傲美艳和铁腕手段著称的王储,此刻也微微挑起了她那精心描绘过的、如同远山含黛的眉梢,深邃的美眸中闪过一丝清晰的讶异和毫不吝啬的欣赏,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足足数秒,仿佛在评估一件突然出现的、出乎意料的艺术品,才带着一丝玩味,缓缓移开。
而那位一直显得沉稳持重、如同古井无波的李国国王李维恩,此刻也投来了带着几分诧异和深沉思索的目光,仿佛在我这个“异数”身上,看到了某种值得关注的、可能影响未来局势的变数。
这几道来自权力金字塔最顶端、足以决定星球命运的凝视,如同交织的无形巨网,将我牢牢笼罩其中。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周围隐隐传来的、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和更加密集的、带着兴奋与猜测的窃窃私语。“她是谁?”“那个地球来的侍卫?”“天啊,她跳得真好……”“几位陛下好像都在看她……” 诸如此类的低语,如同蚊蚋般钻进耳朵。
脸颊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如同晚霞染红的天际,连耳根都烫得惊人。一个分神,脚下的舞步险些出错,幸而多年习武打下的扎实底子让我在关键时刻稳住了核心力量,勉强凭借着肌肉记忆,将剩下的舞蹈动作有惊无险地完成了。
当最后一个音符如同珍珠落玉盘般清脆地终止,我与搭档保持着结束的姿势,向四方躬身行礼。大殿内陷入了一刹那奇异的静默,仿佛所有人都在回味方才那短暂却震撼的舞姿。随即,如同潮水冲破堤坝,热烈而持久的掌声轰然响起,席卷了整个空间。
我低着头,不敢再去看上方那几道依旧灼人的目光,感觉后背如同被无数细针穿刺。我快步退回到涵清宫的队伍中,心脏仍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久久无法平息。
“沐祈!你太棒了!你看到了吗?你绝对是今晚最耀眼的存在!”玉听激动地冲过来抱住我,声音因兴奋而微微颤抖,“刚才……刚才好几位陛下的目光都落在你身上!天啊!我都不敢相信!你为我们涵清宫挣足了面子!”
我含糊地应着,脸上挤出勉强的笑容,感觉那股被聚焦的灼热感依旧如影随形,几乎要将我吞噬。
接下来的宴会,我始终有些心神不宁,美味的佳肴吃到嘴里也如同嚼蜡。直到庆典接近尾声,悠扬的送宾曲响起,各国国王开始在一众随从和侍卫的簇拥下,陆续启程离开,前往宫外专用的飞船停泊坪。
严司辰走在其中,身姿依旧从容不迫,皇家气度彰显无遗。然而,就在他即将踏上那艘属于严国的、通体冰蓝、线条优雅如同天鹅般的飞船舷梯时,他的脚步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回过头,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导航系统,在熙攘嘈杂的人群中,轻而易举地再次捕捉到了那个试图将自己隐藏起来的身影——我。
那一刻,周围喧嚣的人群、华丽的宫殿、闪烁的灯火,仿佛都瞬间模糊、虚化,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板。他站在光影交错、万众瞩目的地方,周身仿佛自带光环;而我,立于人群的阴影之中,试图用低调掩盖内心的波澜。隔着数丈的距离,隔着身份的天堑,我们遥遥相望。
他的眼神复杂得如同蕴藏了整个星系的星云,有即将离别的不舍如同薄雾般弥漫,有白日前嫌冰释后的温和如同暖流淌过,有方才舞蹈带来的惊艳余波仍在荡漾,然而,在那眼眸的最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我无论如何也看不懂的、幽暗而坚定的决绝,仿佛下定了某种关乎未来的重大决心。而我,心中亦是百感交集,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二十五年的漫长暗恋,异星他乡的意外重逢,双重人格的惊天秘密,还有那份被他亲手划定为“最好的朋友”却早已在我心中失控疯长的情感……种种情绪交织缠绕,几乎让我窒息。
鬼使神差地,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我摸了摸随身携带的、那个绣着精致粉色蝴蝶纹样的贴身锦囊。里面放着的是我白天利用练习舞蹈的短暂间隙,偷偷向一位和善的宫女要来丝线和香料,凭着记忆和内心最真实的冲动,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小小心意。针脚甚至有些歪斜稚嫩,远称不上精美,却蕴含了我所有未能、也不敢宣之于口的、跨越了浩瀚星际与漫长岁月的懵懂而真挚的情愫。
我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快步穿过依旧喧闹的人群,衣裙拂过光滑的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他即将转身、彻底踏上舷梯的前一刻,我终于来到了他的面前,微微仰起头,看向他。
“司辰陛下。”我轻声唤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那个小小的、却承载了千钧重量的护身符递了过去,“这个……送给你。是我……我自己闲着没事做的护身符。里面放了一些安神的香料,希望……希望它能保佑你一路平安,诸事顺遂。” 我的脸颊绯红,几乎不敢与他对视。
严司辰明显愣住了,他低头,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略显朴素的锦囊上,那上面笨拙却认真的粉色蝴蝶刺绣,在停泊坪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可爱。他抬眸,深深地、深深地望进我的眼睛里,那眼底仿佛有汹涌的浪潮在疯狂翻涌、撞击。他伸出那双骨节分明、修长如玉的手,极其郑重地,甚至带着一丝与他身份不符的虔诚,缓缓地、小心翼翼地从我微微颤抖的掌心,接过了那个还带着我体温的锦囊。他的指尖在不经意间轻轻擦过我掌心的皮肤,带来一阵微麻的战栗,如同电流窜过。
“沐祈……”他低声唤我的名字,声音因某种压抑的情绪而显得异常喑哑、低沉,他将锦囊紧紧攥在手心,然后抬起手,将其紧紧贴在自己左胸心口的位置,仿佛要将它烙进心里。“谢谢。”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如同最坚定的誓言,“这是我收到过……最珍贵、最独一无二的礼物。”他再次停顿,深深地凝视着我,仿佛要将我的灵魂也一并看穿,“后会有期。”
没有更多华丽的辞藻,没有逾越的举动,但这简短的四个字,和他紧握护身符贴于心口的动作,其蕴含的重量与意味,已然胜过这世间最动人的千言万语。这不再仅仅是朋友之间礼貌的告别,这是一个承诺,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带着滚烫温度的定情信物,在这离别的星空下,悄然缔结。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如同最细腻的笔触,仿佛要将我此刻的模样,连同我身后的整片星空,都一同刻入他的灵魂深处。然后,他毅然转身,步入了那艘冰蓝色的华丽飞船。厚重的舱门在我面前缓缓关闭,发出沉闷的声响,彻底隔绝了他挺拔的身影和那道令我心跳失序的目光。
我站在原地,望着那艘逐渐亮起推进器光芒、即将驶入浩瀚星海的飞船,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甜蜜、无法排解的酸涩,以及对不可知未来的茫然与期待,久久无法回神,仿佛灵魂也随着那飞船一同远去。
然而,沉浸在复杂心绪中的我,并没有注意到,在不远处另一艘即将启程的、属于棍国的、线条硬朗霸气、通体漆黑的华丽飞船旁,一道身着黑色劲装、身姿挺拔如松的身影,正静静伫立。
朱世倾目睹了我和严司辰之间那长达数秒的、仿佛凝固了时空的无声对视;目睹了我主动上前、递出护身符时脸上那抹娇羞动人的红晕;目睹了严司辰接过锦囊时眼中翻涌的炽热与郑重;更目睹了那最后道别时,两人之间流淌的、任何外人都无法介入的微妙氛围。
他脸上的黑色面罩在停泊坪冷白色的灯光下泛着冷硬而沉默的光泽,完美地遮住了他鼻梁以下的所有表情,让人无从窥探。但他周身不受控制散发出的那股低沉、失落、甚至带着一丝自嘲意味的气场,却几乎凝成了实质,将他与周围喧嚣的送别氛围割裂开来。那双总是闪烁着各种复杂情绪——戏谑、探究、冷峻、偶尔闪过一丝温和——的明亮眼眸,此刻只剩下了一片沉寂的、毫无波澜的灰暗,如同被厚重乌云彻底笼罩、不见一丝星光的永夜。他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手背上因为用力而凸显出清晰的青筋脉络,泄露了内心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的、汹涌的暗流。
他就那样站着,像一尊被遗忘在盛大欢乐之外的、孤独而倔强的黑色雕塑,直到忠心耿耿的侍卫怀恩上前一步,在他耳边低声提醒出发时间,他才仿佛骤然从一场深沉的梦中惊醒。他猛地收回那胶着在早已空无一人的舷梯方向的目光,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一言不发,近乎决绝地骤然转身,黑色披风在身后划出一道凌厉而孤寂的弧线,踏上了属于他的那艘飞船。
舱门关闭,他自始至终,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清冷的夜风中,似乎隐隐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带着无尽苦涩与自嘲的叹息,悄然消散在凌宫依旧璀璨的灯火与渐起的、悠扬而伤感的离歌旋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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