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7日周四,期末考试周的第一天。
完成“拳击”的期末对打后,旬兰嘉目光发直,开始跑2000米。
越跑,她的灵体越亮,自觉完全可以又唱又跳十几分钟甚至几个小时来和异教徒斗法。
11分16秒后,她在操场边扶着香樟树喘气,耳朵“嗡嗡”响,掰手指数待办事项:网课刷完了,晨跑都搞定,结课论文已经交了3篇。
春季学期在6月14日毫无悬念地结束,夏季学期会在7月9日开始。
6月20日入梅,下了场大雨,次日早上水丝微薄,德林市市民在放晴后立刻组织起花车游行、彩带飘舞。
太阳直射北回归线,司文钦的北至日嘉年华开幕。
德郡10所学校出现学生或老师跳楼事件,所以各个中小学校正常放假。
谁说通用语普及后,日常生活里没有献祭?
不过和旬兰嘉有关系吗?她已经上大学了。
和她没关系吗?她是社会中的1/42亿,质量是这个半径1光年的宇宙的2.765×10的29次方分之一。
7月3日,同样假期留在本市的彭何露发来明天逛博物馆的邀约。
龙血河在本市入海,河流冲积出低平地势,平原承载着工业化、现代化的变迁;德林尼山周边则分布着许多历史文化景点。
7月4日,雨势大有灭世之感,劈下的雷震得窗玻璃一颤。
游览公交车停稳在终点站博物馆内部停车场,游客从后门迸发。
旬兰嘉几乎被推往人群疏松处。
彭何露追上来打伞,大口换气:“太强了,人类居然能压缩成那样。”
“那辆车的内部空间大概是,”旬兰嘉掐指一算,“45立方米。德林市成年人的体重平均是64千克,密度和水差不多,所以体积约为0.064立方米。因此——”
“一辆公交车里可以塞,”彭何露也掐指一算,“700个人……吗?我没算错吧?”
旬兰嘉点点头:“没错,这个大数字很反直觉呢。”
她们在博物馆门口的林荫道小亭下避雨
旬兰嘉望着前方车辆来来去去:“你说公路文的主角是不是就这样上车下车跑路,中间掺和两个杀人事件什么的?”
“……你是说《呢喃的回乡记》?”
这本悬疑小说当下比较火热,被各大书店摆在显眼处。
“你也读过啊。”旬兰嘉赶忙说,“不过我这本的餐厅老板刚刚暴死,别剧透,也别露出什么意味深长的表情让我猜到答案。”
“餐厅不是在开头吗?就这么几页,你能猜到什么答案?”
“主角是凶手?”
“哈哈。”彭何露笑出声,“给我讲讲你的设想。”
雨雾夹杂的天气,穿黄色雨衣的侦探在路边鲜明地搭便车。
一辆家庭旅行的房车停下,将“我”这个侦探载上去。
旬兰嘉掰手指计数:“第一人称,腰封上印了‘意想不到的凶手’,很耐人寻味;在各种影视作品里,和他穿同款雨衣的人不是在逃命就是在追杀。”
彭何露想了想:“照这个趋势,你讲到最后反而会给我剧透太多作品。”
“抱歉?”
“你没错,不用道歉。继续说给我听吧。”
侦探是追着逃窜的连环凶杀案而来的……
旬兰嘉:“那些应该不都是侦探干的,这样写才能混淆读者的视线。”
彭何露感慨:“其实侦探这种工作,走到哪都会有人死掉,效率还挺高。”
“我觉得做事不能光看效率吧……”
“槽点是这个吗?”
前文读的越少,越难想象后文,因此之后如高维度的评论者所言,房车开到哪儿哪死人,最后它成为死神的地上化身,全剧草草终了。
“完结撒花。”彭何露鼓掌,“你都想象完了,再读会不会很无聊?”
“怎么会?我想知道人是怎么死的,也就是作案动机和手法,还有侦探和房车一家人之间的关系会不会恶化。对了,有爱情线吗?”
“侦探没有。”
“那就好。因为开头相遇上车那段给了妹妹一点细节描写,她挺萌的,千万别当男作家的钦定女主。”
彭何露拍死一只同样避雨的蚊子,说:“你往后读就知道了。”
旬兰嘉想了想:“哦,所以最后会有‘侦探露的馅被妹妹一照面发现了’的倒叙吗?”
“你以前就是这样被自己的脑补剧透的吧!”
“倒是否定我啊!”
两道雷劈下,彭何露冷沉下来,嘴角扯开一个堪称邪恶的笑容:“你读下去就知道了。”
“呃啊。”旬兰嘉的表情变得像早起跳下床却一脚踩中眼镜框,十分痛苦。
她现在既迫切地想读完《呢喃的回乡记》来验证,又觉得有魅力的不是书本身,而是自己的想象。
雨势逐渐变小,博物馆开放时间也到了。
通过林荫道,再经过水面的曲折鹅卵石路,就能仰视德林马克市立博物馆。它像一枚平躺的巨螺,是粗野主义建筑大师萨古·厄通伊丹的设计。
作为市民认可的博物馆,它长满触肢塔(古称为“触”),就像码头长藤壶。
这些白色的管道状物会且仅会在所附博物馆即将遇到毁灭性打击时独立出去、运行起来、加以保护。
如果一个人被当作博物馆,能不能长出自己的触肢塔?
旬兰嘉出了馆外的女厕所就掏手机搜,但没搜到结果,只好塞进口袋,向前方门口等待的熟人背影走去。
乌云散去放了晴,彭何露正读着围墙公告栏上的内容。
公告显示,博物馆只在周一闭馆,目前开放1号和7号展厅,2号和3号升级改造,4号至6号因为两起展品逃逸事故而在紧急维修。
旬兰嘉忍住往她身上洒水珠的冲动:“走吧,虽然只有2/7的展厅能看。”
自动感应门打开,冷气扑面吹拂。
兰嘉第二个在接待处登记姓名,潦草的字签在飘逸洒脱的“彭何露”后面。
原来人不是一到年龄就会自动解锁连笔花体字技能的。
登记完,她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一块圆弧三角形的粉色片状物。
这是裁缝用的划粉片,不过在博物馆里属于安保用具,会发放给参观者。
据说参观者走动时,它们的轨迹能织成复杂的网,将展品锁在展柜中。
虽然旬兰嘉无法验证这张“网”是否存在、有无宣称的效果,但彭何露已经装好往前走了,前台也凝视着她,于是她把划粉片塞进外套左口袋。
又一次为了避免麻烦,顺从自己并不透彻理解的规范。
不过她还是会在馆内多走一走,饰演工作人员眼中的好市民。
1号厅的照明依赖展柜灯光和头顶几个电压不足的筒灯,总体偏暗。
彭何露轻轻说:“我想起来另一座博物馆。”
旬兰嘉压低声音:“哪座?能让你身处市博物馆却心不在焉,魅力一定很大吧。”
在通用语发明前,黄沙上曾有一座语言博物馆。它存储了超过6000种语言的资料,建筑呈单层扁平的圆盘状,意喻着世界所有语言彼此平等,没有高下之分。
它的触肢塔却高而尖,仿佛能接过天空,像一座真正的塔。
通用语像模因一样流行后,旧语言几乎全部消亡,语言博物馆无声无息地逐渐倒塌。
它的触肢塔并未独立出去、运行起来、加以保护,而是随博物馆一同毁灭消失了。
旬兰嘉表示了解:“还真的很有魅力呢,我都有点感动了。”
“对吧?”彭何露想了想,“但是你的感动应该出于对它们的自我投射,别忘了它们不是生物。”
“我觉得绝大部分触动都来自投射。你认为‘投射非生物’很糟糕吗?”
彭何露:“有点像恋物癖。”
旬兰嘉努力思索:“哦?这样啊,噢,原来还可以从性方面分析……”
“不如说古早的分析流派都这么做吧?”
两人谈论着,走向还原史前古人类生活方式的视频展台,见他们也彼此交谈,还一起舞蹈。
“同学你们好,这部片,叙述结构坏,”一个粗哑的声音小声响起,评价视频,“比较乱。”
旬兰嘉转头望去,借展柜的灯光却什么都没看到。
“请低头!”那个声音继续指示。
彭何露反应更快,“诶”了一声。
旬兰嘉照做,看到黑漆漆的地面上站着一只普通高度、戴彩色毛线小帽的黑鸟。
它应该是某种外地渡鸦,此时侧过头盯着她们的脸……在它眼里的人类会不会都长一个样?
它餐馆电扇般摇头道:“你们刚刚仔细看它,一定察觉有缺点。”
鸟的判断隐含自负。
彭何露摸了摸下巴:“尽管有点别扭,倒也不至于说是缺点。你的措辞比较严格。”
虽然它仅仅是只鸟,但旬兰嘉启用更自负的语气与之竞争:“你的意思是,虽然影片提到的事实是对的,但事实的组织方式有偏差吗?”
“对,表述精确。”渡鸦瞧了她一眼,竟能让她感受到赞赏,“我是覃郡的南瓜子爵,冒昧打扰,片子实在……”
旬兰嘉瞥了眼现在的字幕:“在描述‘食谱’后紧接着讲‘迁徙’,但不解释他们是不是因为食物而迁徙,确实容易误导观众。”
接着按礼节该报上姓名,会遇到诈骗吗?
彭何露竟然沉浸在野人一家温馨烤肉吃的劣质动画中,表情欣慰又柔和,对她的眼神求助接收不良。
旬兰嘉略显犹豫地将谈话对象转回黑鸟:“子爵,你就叫我‘兰嘉’吧。”
这是个常见名。
子爵笨拙地点头,继续弯腰看影片。它似乎有把刺全部叨出来的势头,说着这里内容不好,那里推论过于简单。
影片不是很长,作者到将近结尾处开始抒情,用文艺的说法解释科学,好像试图感动谁。
它怪叫一声。
旬兰嘉决定用自己的声音盖过正在播放的肉麻话:“结尾试图把作为人的价值观念套用到星球的事实现象上……不如说整部影片都是在这种人类中心主义思维下制造出来的,结尾暴露得尤其明显。”
这下,南瓜子爵安静了好一会儿,似乎惊讶于她竟会指出这样难以避免的缺陷。
“看来你摆脱恋物癖了。”彭何露从野人一家烤香蕉的复古影片上抬起头,表示祝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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