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蛇死盯着那个陀螺,眼神渐渐涣散,蛇身好似一点点萎缩,像漏气的气球,慢慢只剩下一层皮,瘫在石舫上。
吹来一阵风,将这轻飘飘的蛇皮,吹成一片银屑,飞入空中,在钻石山的山石中熠熠发亮,如人间烟花谢幕。而我僵硬的手臂渐渐松弛,那些翠绿色的毒斑逐渐消失,像被水冲洗过洁净,而我觉得全身晕乎乎,马上要倒下来,耳边只隐约听见雨轩和茴烟喊我,“苏羽!苏羽!”
这毒蛇离开前,还塞给了我一个梦境:如墓园般沉默的医院。
深夜的病房十分安静,我走进去,看见偌大的房间置有八张床位,只有爷爷一个人,虽然盖着被子,但是依旧单薄地只有一把骨头。想来中秋佳节,再不孝顺的亲人都把生病的老人接回家团聚了,只剩他凄凉的暮年病榻。
我走到他身边,见他满脸皱纹,眼睛比我记忆中小了一圈,看向我说道,“果然到最后守在我身边的人是你。”然后抬起手说,“渴了,递给我水喝。”
我端起一杯水,在他眼前绕了一圈,回到我嘴边喝了一口,“爷爷,大半年前我大病了一场,可是我只能用些废纸箱塞进衣服里保暖,潼许的冬天可真冷啊,连一个暖和的桥洞都找不到,我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
他像是不愿听,撇过头,我却继续说,“病好后正值新年,我走到曾经我们住过的屋子,里面是空空的,我就偷偷从窗户爬进去,躲在角落里,想象着曾经咱们在一起的日子。可是有个醉汉来了,骂我闯了他的家,耍酒疯把我打了一顿,全身都是伤,现在还隐隐作痛,在梦中都喊着不要打我。”
爷爷口渴,用手拍着呼吸机面罩,我帮着松乏些,说道,“爷爷,这些年,我受过了人间所有的苦,疾病、寒冷、饥饿还有耻辱。没有人帮我,哪怕我在大雨滂沱的夜晚,被同班的女生在厕所里打得浑身是伤,被踢滚到大街上,也没路人经过将我扶起来。我饿极了,连脚上的伤口反复溃烂都不觉疼痛,我摸到一块被雨水浸得泡胀的面包,却被旁边车里的小孩嘲笑,‘妈妈!她吃狗狗不要的面包!’可我当时哪里想着蒙羞要躲起来,只想着要是再有一块狗不要的面包就好了。”
爷爷伸手哆嗦,而我喝完杯中的水,端起旁边的热水瓶,往杯中倒满热水,然后按在爷爷手背,他被烫得颤抖,我用力抵住,他嘴里只有急喘的呜咽声。他的手背一下被烫得通红,我手握着杯口,用力按压,他一个哆嗦,我立马闪开,杯子中的水泼在他手上,流进他的腰间,湿了一大片。
我笑着说,“爷爷,护士来的话,要说你尿裤了!”
爷爷双眼凝泪,艰难地说出几个字,“你就这么恨爷爷吗?”
我点点头说,“我被女同学打,你劝我说,不要去惹那些有钱人家的小孩,别影响了弟弟。我让我去老杨家当护工,他在我身上乱摸,你又反问我,是他的名声好还是你的名声好?谁会相信你。如果家里有一块钱,你一定是先给弟弟买糖,而不是说让我吃上一顿饱饭,还说,你爸爸妈妈不给你一分钱,这些饭都是叔叔婶婶的救济,要不是他们,你只能被人贩子打得去乞讨,去睡桥洞!”
爷爷说,“若是要钱的话,枕头下有五百块钱,你先收着。”
我从枕头下果然掏出了钱,但我觉得可笑,这到底算什么?可怜的遗产还是迟到的抚慰。我将那钱揉成一团,塞进他的嘴里,他呛的难受,呼吸受阻,我说,“爷爷,你不如再狠一点,再无情一点,我好痛快地把你杀了!”
他从那钱的缝隙中挤出几个字,“你就不该活在这世上。”
这话从我爸爸嘴里说出来,从我妈妈嘴里说出来,最后还是轮到了他的嘴里,我噘着泪,怒火冲天,用手捂住他的嘴,看他双手拍着床沿,双眼瞪得通红,渐渐冒出团团血丝,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全身都顶起了一身蛮力。为了抵抗这股力气,我跨坐在他身上,用尽全身力气捂住他的嘴鼻,再用力抽他耳光,一个接上一个,“我活在这个世上,就是为了亲手杀了你!”
我感觉他的力气一点点的消失,本来顶起的力量也顿时松乏。我不愿看到最后那副冷冰冰的面孔,匆匆离开病房。我走在深夜的路上,偶然遇到一两个未眠之人,感觉他们的目光都死盯着我,说着同样嫌弃的话,“她这个杀人犯,就不该活在这世上,早点去死吧!”
我吓得醒过来,看到雨轩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说,“这是怎样的大噩梦,吓得这副模样?”
我的声音哆嗦,“我杀死了我爷爷,他是我亲手闷死的。”
茴烟说,“怎么好端端的,有这么一个梦?”
泉公子在旁边说,“肯定是那条银蛇,留给你的记忆。这钻石山守护的是人的记忆,它肯定遇见过你遗失的往事,托梦让你想起。”
雨轩说,“就不能是个美梦吗?好歹让人舒服一阵。”
泉公子说,“蛇都是毒的,总有一门心思:我都这样被荼毒了,哪里能让你好过?”
我被这梦吓得惶恐,泪如雨下,“我知道我此生最恨的人是谁了。”
雨轩问,“是谁?”
“我爷爷。”
茴烟蹲在我身边,托着下巴问,“你怎么不恨你的爸爸和妈妈,他们才是真正抛弃你的人。”
雨轩说,“这还不简单,她自小被爸妈遗弃,好歹还有爷爷和弟弟这避风港,日子虽然苦,但相依为命也是紧巴的幸福。多年以后,当最后一处家的温暖都灰飞烟灭的时候,她再一次掉入更深的深渊,眼中便只有恨。”
泉公子建议,“都说忘了好,你偏偏要点点滴滴找回记忆。既然你身上的毒已褪去,不如我带你去忘俗山,快活一阵可好?”
雨轩问,“能有什么快活的呢?”
泉公子眨巴着动人的眼睛,“自然是让人不可自拔的快乐。”
他脸上轻松的表情,那忘俗山的快乐像是一剂良药,治愈痛苦和后悔。
泉公子吹起口哨,将那些天边的灵鹿都召唤而来,一只只踏云而来,停在我们身边。然后带着我们,向天空无羁的云朵中奔腾而去。
只要我放轻松些,那些拼凑的痛苦就被我留在人间,而当我认真思考,那些悲伤和愤怒又会瞬间挤满我的脑袋。我看着泉公子潇洒的背影,心想,他难道就没有一丝无故悲伤,或者他更懂如何忘却。
眼见快到忘俗山,泉公子回头大声喊道,“我在这里藏有一瓶酒,名叫‘君绝酒’。”
雨轩说,“真是个好名字,谁送给你的呢?”
泉公子说,“当然是个女人。”
雨轩说,“既然送你这酒,自然是因爱生恨。”
茴烟说,“对呀。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灵鹿将我们送到一个云端渡口,旁边坐着一个动作迟缓的老婆婆,她看我们一行人,问道,“泉公子近来日子过得舒坦,好久没来忘俗山逍遥了。”
泉公子说,“今天我来,是讨酒喝的。”
“是要喝谁的酒?忘记谁的世俗?”
泉公子指着我说,“这位苏羽姑娘的酒。”
老婆婆转身拿出一根长长的酒勺,在旁边三层酒坛的木柜中,敲了最下面一个,然后微笑说,“这酒陈得香。”
她左手拿起一只陶碗,右手用酒勺舀出一碗酒,倒进碗中,递给我说,“快喝下吧,快活一天是一天。只有一事,这酒必须一口饮尽。”
我并未多想,闷头喝下,一口辣嘴,强按着喝完,生怕一点闪失,耽误了我的逍遥。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正坐在高中教室的中间,旁边不光有陌生的面孔,他们看我熟悉的目光,一定是我曾经的同学,还有雨轩、茴烟和泉公子穿着白色校服坐在我周围一圈。我问,“你们都盯着我干嘛?”
我心底本能有些害怕,这个教室像是曾经我的牢房。
泉公子说,“你管我们干嘛!你看谁来了?”
顺着他指去的方向,我看到弟弟捧着一个草莓奶油蛋糕进来,后面跟着慈祥的爷爷,同学们纷纷鼓掌,注视着弟弟走到我面前,将蛋糕放在我桌上,我问,“今儿是我的生日吗?”
不可思议的一幕,泉公子说,“真是糊涂!今天是你转学过来两年的纪念日,马上就要毕业了,所以要庆祝一下!”
我被眼前的惊喜昏了头脑,“这有什么好庆祝的?”
泉公子说,“你可是全市的三好学生,准备报送出国的优等生,能转学到我们班上,大家都开心了!”
我不明白,“我转来新学校,只能抢了原本排名第一人的风头,还怎么高兴呢?”
雨轩说,“你保送的名额早就定下来,现在你来我们班上,连老师都换成了全校最好的老师,这两年,上课的风气都变了,大伙怎么不感谢你呢?”
我环顾四周,想着还有思怡以及她身边的追随者,可此刻都不见,随口问了一句,“思怡呢?”
雨轩小声偷笑说,“你都忘了吗?她一个人在家吃李子,噎住了气管,活活被憋死了。”
茴烟在我另一边说,“只是她平时作恶多端,人又蠢笨,没人喜欢她,后来死了,连个悼念的人都没有。”
泉公子卷起一本书,在我肩膀敲了一下,“你想她做什么!还不赶紧切蛋糕,你不馋我还饿着呢!”
他们将刀叉递给我,我举着刀,仿佛给我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我由衷地喜笑颜开。泉公子用手指勾了一勺奶油,调皮地抹在我嘴边。
还未舔舐,我就能尝到一股酒香的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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