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的时候,一切都风平浪静,而我正趴在旋转木马上,跟着之前船上三位风姿卓越的女子玩起这绕圈游戏。我直起身,扶着宝蓝色的木马,看着周围的流光溢彩,她们转头看我醒来,笑道,“她终于醒了!”
我迷倒在白雾中,还是回到了这奇怪乐园。
“是呀。”雨轩笑着说,“试了各种方法,你都死睡,敲钟打鼓都无动于衷。就差把你扔水里呛死你!”
昨日那位青色汉服女子,今儿换了一身妖艳桃红,陪上那逗趣的嘴,格外明艳动人,她说,“我就说这旋转木马有魔力,多少人的生命周而复始,就像坐在上面看着轮回的四季,就算闭了眼,眼前跑马灯的画面全是儿童记忆的稚嫩模样。记得曾经有人,在这里一直坐着不肯下去,失了心迷了志,熬瞎了双眼,终成一把烂白骨。”
雨轩说,“茴烟说的人我知道,说是他在前方的木马上看到了曾经喜欢的女孩子们,从十四岁到四十四岁,大观园一般流淌,她们转过头看着他,他一直追,可是永远都追不上,眼睛里净是遗憾。”
原来她叫茴烟,古风的名字都配她的装扮,加上脸颊并不对称的酒窝,相映成趣。
旋转木马停下,雨轩走到我面前,皱起眉毛责问,“你昨儿跑什么?我救了你,你怎么能恩将仇报。”
我怀疑地看着她,“刚认识你,就在这云朵之上经历奇形怪状之事,我不相信你罢了。”
雨轩拉着我的手说,“曾经在人间,你救过我,这样的缘分,我怎么可能害你呢。你想想,昨晚被地狱使者追逐,不还是我帮你脱困的?”
我不认同她的说法,“有惊无险的事,都不怀好意。”
茴烟同雨轩说,“我们在荒山之上洞察她这些时光,早知她谨慎的秉性。只言片语的描述,怎能信服她,当然要带她历练这云中无尽的山河,她才了解你和咱们的心意。”
走下旋转木马,跟着她们路过古今陌生的人群,穿越往来的装扮在这里似乎并不稀奇,民国的旗袍、宋代的面妆、唐朝的抹胸、甚至远古的兽皮披肩,成了一个乱入的影视城,但是看到人们脸上真实热闹的表情,不掺杂一丝虚假,着实让我着迷,也渐渐放下心中的芥蒂,跟着眼前的芳华走出园中。
一个巨大的花车巡游从我面前路过,差点撞上,上面的冷面舞伎唱着歌谣,“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雨轩在我身边说,“这是杜牧写的诗,后来被乐者编成歌,她们旧日来的人,都爱唱。”
走出乐园,昨儿的船依然停在云边,而我站在云岸边,稍作犹豫,跟着跳上去。
我重新打量她们,她们的名字如同扇面上的花名,雨轩正手持着一面铜镜,看着镜中别处的故事。旁边坐着的茴烟,她有时候会出神,直到雨轩悄悄用笔在她脸上花了朵杏花,她才能回过神来,而现在神气飘飘,现在站在船头划桨的女子名曰“佩夕”,听着像宋朝的诗词中来。
仙气飘飘的佩夕,这会儿坐在船头,放松地指着远处,那船桨神奇地拨动云朵,推着我们向更远处伸去,雨轩说,“这荒山由无数个连绵不断的山脉构成,不同于人间都落在土地上,在这里,都落在每一朵漂浮的云上,每座山都有着不同的能力,掌管着不同的事情,比如最远的山峦名曰合虚山,那是太阳和月亮升起的地方。”
像曾经的神话铺展在我面前,我问,“荒山之上的日出日落,照向人间的冷暖?”
雨轩说,“正是这样。”
我问,“那太阳落在哪里呢?”
雨轩说,“说是在枕寐山,只是我没见过,天光总是从身后不知不觉离开,就像不知缘起的梦,和点燃沉香飘起的烟。有人说这山藏在厚重的乌云之下,那是这里最寂寞的地方,没人知道坐落何方。像是黑暗中有一辆驴车,枕寐山的小仙漏夜奔波,将太阳千里迢迢送去合虚山,可是没人见过。”
我脑中一个坏主意,“要是枕寐山不肯将太阳送还,那岂不是看不到第二天的日出了?”
雨轩说,“那怎么可能?”
倒是佩夕接了这话,“不是没可能。几百年前荒山之上发生过一次变故,枕寐山的小仙抱着冬日的太阳睡着了,闹得人间和荒山之上见不得光亮,黎民百姓只认末日将近,奔波争抢,兵荒马乱,造就了连年战事。荒山之上的小仙们连酒也没得喝,纷纷去找寻这枕寐山的所在,好归还太阳回天空。”
我问,“最后找到了太阳?”
佩夕轻轻一笑,“不找回的话,现在的天光从哪里来呢?”
我看着云下缤纷的世界,这和我曾经的仰望完全不同,我问雨轩,“你们在这荒山之上,都做什么呢?”
雨轩说,“我有一支神笔,能画尽这人间的命数和相遇,用眉目盼兮,钦点姻缘的走向。”
我惊讶,“哦?这么神奇?带我见识见识呗。”
茴烟说,“那岛远着呢,慢慢来呗。”
雨轩神秘地说,“等到我的地盘,再带你去看看。”
我看着船头的佩夕,“她呢?怎么总感觉魂不守舍的。”
“她找人呢。”茴烟在我耳边小声地说,“一个男人。”
我回忆起脑中千奇百怪的小说,最爱李碧华和苏童的文笔,这种单相思的情节,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并不稀罕,我说,“只怕最后剩下遥遥无期的遗憾。”
“谁在乎呢?”雨轩说,“这是她心头顶着的一口气,不然的话,她只能像忘俗山上的痴男怨女一样,惶惶不可终日。”
我问,“忘俗山,这是什么地方?”
雨轩坐在枝桠上,指着不远处的一朵云说,“这就要路过了!”
还没见到那朵云,先是一片乱哄哄的欢笑之声,新春聚会才有的沸鼎快乐。可是靠近再看,云上精致的楼阁水榭,梦回唐宋的盛世,凌乱的欢颜都笼罩在黑漆漆的烟雨之中,人们在屋内点着昏黄的灯,琴乐叠叠,鼓瑟暧昧,浓厚的酒味四处飘荡。我们乘舟浮在空中掠过,成了一只巨鸟,俯瞰云中的荒唐。
佩夕从袖口轻轻撒出一片微雨飘飘,飘向那些楼台亭阁。雨轩指向那些趴在窗台,仰着头舔舐雨水的浪子,念叨说,“他们积攒了多少年的不如意,如今将自己囚禁在酒醉中,一开始我想,即便沉沦在醉意的浮想联翩中,也比留恋在过往的悲痛自在。”
我说,“难道他们此刻的快乐还能是假的?”
雨轩说,“不是假的,但都是稍纵即逝的短暂。”
说完扬起一阵风,将云上的乌云驱散,阳光洒在红扑扑的脸上,那些酒意统统消失,人们逐渐清醒过来,方才的热闹渐渐褪去,男男女女的快乐也渐渐消失,欢颜立马换成愁容,各自找寻角落掩面哭泣。
茴烟绕着胸前的头发,打成一个圈,说,“堕落时的欢喜只有一半,醒来都消失了。”
我看向船头的佩夕,她一张鹅黄圆脸,如夕阳拂面的恬静,荒山上的奇异在她眼中都是无常。她似乎察觉到我的注视,对我微微一笑,像在说,“我的情痴还不至于这样。”
雨轩说,“这岛上陆续有人来去,我记得酒楼中有对汉代兄弟,在人间时,因为仕途的升迁,见识了京城的繁华,品尝了各式诱惑,为了攀得皇亲国戚,不惜偷偷返乡,杀害弟弟青梅竹马的妻子,可惜投毒失误,错杀了整个家族,偏巧这妻子没死,还背负上下毒的罪名,受尽百刑被冤死他乡。后来这兄弟被官场帮派斗争牵连,不到两年就陆续获罪流放,在发派去北国的路上,竟被好事之徒接来这荒山之上。兄弟两后悔此前的混账事,想尽千方百计,获得家人和死去妻子往生的消息,可是始终不能知晓,永远无法赎罪。日日醉在忘俗山的臆想之中,耗成一滩烂泥,最后送去清平岛种荔枝树了。”
还未细细盘问这岛上的悔事,只领略过这些难舍情谊,这船便继续向西游荡,一丝波澜没有。另一朵厚重的云,还未靠近,就听见鼓鼓隆声,令人畏惧和害怕。
雨轩对佩夕说,“绕远点,我看着害怕。”
我问,“这又是哪里?”
我们掠过乌云之上的黑山,层层叠叠压得一片昏暗,只有此起彼伏地闷叫之声,像一只只被困住的恶魔,挣扎地想要从山中涌出,去人间寻找猎物。
雨轩说,“这里是穷灶山,掌管人间的疾病。听说这些声音的来源,是因为山中有各种奇异的猛兽,牛头人身,猪头人身,马头人身,诸如此类。这些猛兽时而凶残,深夜偷袭人间,偷食健康;时而善良,化作暴风疾雨,带走害人的时疫。”
我嘀咕,“像是地狱里跑出来的妖怪。”
“关于它们的过去,我也不知道。”雨轩摇头说,“因为害怕,我未曾一探究竟,佩夕知道,可是她从来不说,我问过她,她说她只记得穷灶山中走出的一个人,陪她度过了荒山之上的七个春秋,后来就再也不见了。”
“一定是个男人吧。”
雨轩偷偷笑说,“那肯定是呀,如果是个女人,她怎么记得住呢?”
情爱总是长久。
在云中未行多远路,一位西装笔挺的男人骑着一只高挑的鹿,从远处踩过几朵碎云,停在船旁,只见他厚而浓重的眉毛,左侧独有一个酒窝,更显年少风发。与船头的佩夕相比,犹如时代的错乱,他看向我,对佩夕调侃地问道,“哪里又来了这么标致清新的姑娘?”
像一个衣冠禽兽的嫖客。
还没等佩夕回话,雨轩倒先开口说,“你可离我们远一点,别跟我们认真!还有帐没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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