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困于酒食朱绂来 老侠一吼风云变

“交出那两个逃犯!”

“对!交出去!别连累我们……”

那些昨日还与杨玤称兄道弟、推杯换盏的江湖客商,此刻堵在通往后院的隘口,与禅虎手下那几个面色冷峻、腰藏利器的伙计怒目而视。只差一步,便要刀兵相向。

客栈寨墙之外,军机府渠帅李豹所布下的包围圈,已如铁桶一般水泄不通。

一个平日里出手阔绰的绸缎商人,越众而出,指着守在隘口的杨玤吼道:

“杨玤!你莫要执迷不悟!我数到三,你若再不交人,休怪我等……休怪我等自己动手了!”

“一!”

“二!”

人群开始骚动,几个胆大的已将手按在了刀柄之上。

“三你娘的头!”

一声暴喝在鼓噪的人群中炸开。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与杨玤称兄道弟的独眼青年自人群中挤出,他那一身华服虽沾了泥土尘灰、多处破损,脸上却无半分惧色,反而满是悍勇之气。

他那只独眼冷冷地扫过绸缎商人,啐了一口。

“姓王的!你他娘的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这儿替军机府的人数三?”

他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两个帮闲,走到杨玤身侧,与他并肩而立,手中那柄算盘被他捏得咯吱作响,仿佛随时能当成板砖拍出去。

“我等在‘搭把手’落脚,图的便是安稳,求的便是杨家的庇护!如今军机府的人在外头堵门,你们这帮软骨头不想着同舟共济, 反倒要先内讧,把自家兄弟卖出去求活路?我呸!这腌臜事,周某第一个不答应!”

绸缎商人被他骂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强辩道:“周瞎子!你少在这儿充英雄好汉!此事干系重大,岂是你我能掺和的?杨爷是阚朝勋贵,军机府不敢拿他怎样!可咱们呢!咱们的身家性命,难道就不是命了?”

“不管谁的命,都是命!”独眼青年寸步不让,“所以才更要抱成一团!今日卖了这两个女娃,明日军机府的人就能闯进来作威作福,挨个儿翻你的腰包、抢你的盘缠!到那时,你哭都来不及!”

大堂内瞬间分作两派,一方以周瞎子为首,怒斥卖主求荣;另一方则在王老板的煽动下,叫嚣着要交人保命,嘈杂之声几乎将屋顶掀翻,仿若一锅即将沸腾的浑水。

后院厢房,却静得只剩下雨滴敲打窗棂的“嗒嗒”声,与苏闲语因紧张而愈发急促的呼吸。

“姊姊……”她看着锦娘那平静得近乎冷漠的侧脸,终是按捺不住,“外面……外面都快打起来了!我们就这么干等着?”

锦娘的目光,始终落在那本摊开的《连山歌》之上,仿佛要从那泛黄的书页里,看出一条生路来。

她伸出手,轻轻抚过苏闲语那因握剑而微微颤抖的手背,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语儿,别慌。你看,水还没烧开呢。”

她顿了顿,抬起眼,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着昏黄的烛火,也映着窗外那些被晨风吹动的、模糊的、代表着围困与杀意的人影。

“他们吵得越凶,便说明他们心里越没底。李豹不敢立刻攻进来,他们便不敢真的动手。现在,就看谁先沉不住气了。”

她的话音很轻,却让苏闲语那颗狂跳的心,稍稍平复了几分。

锦娘却站起身,走到门边,对着守在门口、一脸紧张的小伙计低声说了几句。

那伙计一愣,随即重重地点头,转身挤进前厅的人群。片刻之后,他在杨玤耳边飞快地低语了一阵。

杨玤正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看向后院厢房的方向,按了按太阳穴。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那绸缎商人王老板朗声道:

“行!王老板说得好!我杨玤认栽!”

他开腔中气十足,瞬间压得大堂内为之一静。

杨玤脸上挂着自嘲的笑,对王老板一抱拳:“我杨玤是个粗人,只认江湖规矩,不懂官家法度。既然王老板您觉得,把人交出去才是万全之策,那我杨玤,就听您这个明白人的!”

王老板一愣,随即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杨爷言重了,王某也是为了……”

“不过!”杨玤打断了他,声音依旧洪亮,“那两个丫头,是我杨玤保下的。人可以交,但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交出去!她们身上的宝贝,非同小可,万一路上有失,谁都担待不起!”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王老板:“依我看,不如就请王老板这位,和官家说得上话的大人物,跟我到后院库房,把这宝贝点交清楚,亲自送给李渠帅!也省得日后,有人说我杨玤藏了什么私,往我身上泼脏水!”

王老板被他捧得飘飘然,只觉自己在众人面前已是威风八面,“搭把手”的少东家杨玤、军机府的渠帅李豹,谁不给面子?

“杨爷说的是!”他整整衣裳,清了清嗓子,对着众人一拱手,派头十足,“各位稍安勿躁!待我与杨爷将此事处置妥当,定保大家平安无事!”

说罢,他便理了理衣冠,大摇大摆地跟着杨玤,穿过隘口,走向了后院。

人群中,周瞎子看着王老板那得意的背影,将手中的算盘捏得更紧了,那只独眼里,闪过看见一场好戏的精光。

他端着酒碗,走到那几个守着隘口的伙计面前,不经意地问一句:“杨爷这是……请王老板去后院‘喝茶’了?这茶……怕是不便宜吧?”

伙计面无表情,其中一人却对周瞎子微微点了点头。

周瞎子微笑起来,一口喝干了碗中的酒,对那伙计说:“告诉你家主子。就说我周某,属意送上一壶‘贵茶’。让他问问,有没有客人想买。”

那点头的伙计眼神微动,低声告退。

王老板跟着杨玤踏入库房,厚重的木门便在他身后缓缓合上。

门外传来门栓落下的沉闷声响。

王老板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他警惕地看向杨玤:“杨爷,这是何意?”

杨玤没有回答,只是抱起双臂,靠在门上,脸上挂着玩味的冷笑,对着库房深处的阴影抬了抬下巴。

两道纤细的身影,自货架后缓步走出。锦娘手中提着一只篾笼,苏闲语则提着那柄出鞘的素剑。

“王老板,”锦娘的声音在库房中幽幽响起,“别来无恙啊。”

“为了感谢您方才在大堂仗义执言,我这青樊阁不成器小修,特地为您送上一份大礼。”

王老板脸上强作镇定,喝道:“你们……你们想干什么?!我警告你们,李渠帅的兵……”

“嘘——”

锦娘伸出食指,在唇边轻轻一竖,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亲切。

她揭开篾笼的蒙布。

“这份礼,叫‘替命符’。”

篾笼中的老鼠舔舐着一根不起眼的木条,见到室内的光线,“吱”地叫了一声,随即开始疯狂在笼中打转。但很快,它的动作就变得迟缓。

王老板看得清清楚楚,那老鼠的肉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萎缩,皮毛脱落,露出暗红色的血肉。

它没有流血,没有抽搐,只是在无声地“融化”,仿佛有看不见的恶鬼正在吸食它的血肉和骨髓。

最终,在王老板惊恐的目光中,那只活蹦乱跳的老鼠,变成了一小滩混杂着皮毛的脓水,和一具小小的、完整的白色骨殖。

整个过程寂静无声。王老板一动不动,不知是否吓傻了。

锦娘笑意盈盈,语气轻快地说道:

“——您看,要不是有它替了您……这耗子的死法,就是您的死法。”

王老板死死地盯着那具鼠尸,又惊恐地看向锦娘那张带笑的脸。

“你……你怎么……”他嘴唇哆嗦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现在,我再送您一份礼。一个活命的机会。”

锦娘的笑容不变。

“您可以走出去,告诉外面那些人,‘这是一场误会’。然后,带着您的人,滚出‘搭把手’。这道‘替命符’,就算是用过了,您平安无事。”

她顿了顿,脸上的笑容愈发娇艳。

“或者,您毕竟势大滔天,也可以继续顽抗。那,很不巧……我没有第二道替命符了。”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对着王老板的眉心,隔着十几尺,轻轻点了一下。

王老板瞬间崩溃。

他连滚带爬地扑到门边,用拳头疯狂地捶打着厚重的木门,声音里满是哭腔:

“杨爷!杨爷饶命!是误会!都是误会!我再也不敢了!”

杨玤嗤笑一声,在门上按特定的节奏敲了敲。

门栓被拉开。

王老板冲了出去,甚至被门槛绊了个跟头,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院子里。

苏闲语看着他的背影,终于松了口气,却还是有些后怕地问道:“姊姊,那……那‘替命符’是什么东西啊?真的那么厉害吗?”

“我不知道。”

苏闲语和门边的杨玤都愣住了。锦娘伸手,示意了一下篾笼内的木条。

“我只是用这个,蘸过一点灯油,又刮了一下‘书上的朱砂’,掀开蒙布的时候,放进笼子里。”

杨玤堵在门口,没有让开的意思。

“小女娃,你玩得够疯。”他声音低沉,“但你知不知道,刚才那一下,只要稍有差池,我这满库房的粮食酒水,连同你我,都会变成一滩毒水?你拿我杨家的产业,当你的赌筹?”

锦娘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杨大哥,我问你,如果我不这么做,你能凭你手下那几个伙计,挡住军机府的兵马么?”

她上前一步,气势竟丝毫不落下风。

“粮食酒水,很重要。但现在,它们和我姊妹二人的命,是绑在一起的。如果我的命没了,你猜,那些冲进来找不到‘宝贝’的军机府官兵,会不会一把火,把你的库房烧得干干净净?”

“我是在赌,但赌筹不是你的产业,而是我们的命。我赢了,大家一起活。我输了,我们先死,你随后。”

杨玤没有被她的气势吓住。

他一步一步走到锦娘面前,两人相距不过三尺。他比她高出太多,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吞噬。

“小女娃,”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你说完了?”

他伸出那只布满厚茧的大手,将那只装着死老鼠的篾笼,从锦娘手中拿了过来,稳稳地端着。

“你的命,是你的。你妹妹的命,是你的。但这家店,这座院子,还有外面那几十号伙计的命,是我的。”

他盯着锦娘的眼睛。

“我杨玤混到今天,靠的不是谁的施舍,靠的是‘规矩’。我敬你有胆有识,敢赌,也赌得起。但你拿我的伙计、我的家当去赌,这就是坏了我的规矩。”

“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不把你交给李豹的机会。”他缓缓道,“把你那套吓唬墙头草的把戏收起来。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锦娘握住了苏闲语的手。

“杨大哥,你说的对。”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几分自嘲,“我刚才,是疯了。”

她顿了顿,抬起眼,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着杨玤那张写满戒备的脸。

“我敢赌,不是因为我有什么胆识。”她缓缓道,“是因为,我没有家了,我没有退路。”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尽一切手段,拉着我妹妹活下去。哪怕……那些手段,很脏,很疯,很上不得台面。”

她的目光扫过库房里那些熟悉的谷物和腌肉。

“对不起。我不该拿你的家当赌注。因为我……很羡慕你还有一个家可以保。”

杨玤脸上的冷意褪去。他看着锦娘,眼神复杂。

锦娘收敛起所有情绪,眼中再度燃起了不认命的火焰。

“杨大哥,你演得也很辛苦吧?”

杨玤一愣:“你什么意思?”

“你在前厅,看似无法可施,实则一直在拖延时间,对不对?”她步步紧逼,“你从一开始,就没指望靠自己解决外面的麻烦。”

“你早就派人去搬救兵了。我猜猜,你腰间那块不起眼的银牌去哪了?”

杨玤死死地盯着锦娘,吐出一口气:“是,又如何?你这女娃……怕不是妖怪变的!”

“我不是妖怪。”锦娘语气恢复了平静,“我只是个想活下去的女娃。”

“你等的援兵,是你最大的底牌。但援兵赶到,需要时间。我刚才做的,就是把这个时间,从那些墙头草身上,抢回来。”

她顿了顿,迎上杨玤复杂的目光:“告诉我,你的援兵什么时候到。——我会帮你们对付李豹。”

锦娘带着苏闲语,避开所有人,悄无声息地攀上客栈三楼一处废弃的杂物间。

这里的窗户正对寨墙,能将外面的情景一览无余。她推开积满灰尘的窗扉,一股混合着雨水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

“语儿,看那些兵。”

苏闲语点了点头,将目光投向墙外,仔细观察着,将看到的每一个细节,都回报给身后的锦娘。

“姊姊,他们人不多,看着也就……也就三四十人出头。”

锦娘的手,在窗台的积灰上,飞快地划着:“一都之兵,以佰为伍……”

“穿的都是黑甲,看着挺吓人。不过……”苏闲语皱起了小巧的鼻子,带着几分不屑,“好多人的靴子五花八门的,还有人穿着漏脚趾的草鞋!真给我们习武之人丢脸!”

锦娘指尖一顿,在积灰上写下:“甲叶三百,配‘铁脸靴’……”

“还有!他们走路的样子不对!”苏闲语继续道,“领头那几个,脚步又沉又稳,落地像生了根。可后面那些兵,脚步又轻又乱,好多人走路还拖着地,跟没吃饭似的!”

锦娘笑了,她在积灰上,写下了最后的结论:“城防营。”

她缓缓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眼中那份凝重已然尽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猎人看到猎物踏入陷阱时,胜券在握的笑意。

“语儿,”她转过身,对苏闲语说,“我们去请那位‘独眼算盘’周老板。告诉他,我这里有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问他……想不想看一场‘黑吃黑’的好戏。”

不到半柱香功夫,寨门外,泥泞不堪的街道尽头,突然传来一阵沉重而急促的马蹄声!

那蹄声至多不过十骑,却仿佛踏在人的心坎上,节奏整齐划一,带着金戈铁马、破阵斩将的肃杀之气!

李豹脸色一变,猛地回头。

十名玄甲骑士已破开雨帘,直插而来!

马蹄踏在积水的石板路上,溅起的水花惊人地一致。

几名不巧负责后队拒马的城防营兵士硬着头皮上前,试图举起长矛,组成一道简陋的防线。

“开!”

当先骑士口中只吐出一个字。

身后九名骑士闻声,竟是整齐划一地将手中骑枪猛地向地面一顿。

“铛——!”

九杆骑枪的枪尾同时砸在青石地面上,那金铁交鸣之声汇成一股,竟是发出如古刹钟鸣般的巨大轰响,雨水为之震颤!

那几个本就心虚胆怯的城防营兵士,只觉一股无形音浪扑面而来,震得他们头晕目眩,脑袋嗡嗡作响,手中那几杆歪歪斜斜的长矛“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竟是连站都站不稳,狼狈地跌坐在泥水之中。

马队于“搭把手”那残破的寨门前堪堪勒住,九骑同时收缰立马,动作整齐得仿佛一人一骑的倒影。水花四溅。

当先骑士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她身上那袭玄衣已被雨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久经沙场的矫健轮廓。

雨水顺着她鬓边几缕斑白的银发滑落,却丝毫冲不淡她眼中那份积淀了数十年的杀伐之气。

“李豹!!”

那金铁相击、铿锵如雷的暴喝,贴着地面滚过,穿透寨墙,盖过大堂内的一切喧嚣!

“你好大的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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