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慕德死了。
死得突兀,且毫无尊严。
“砰!”
锦娘扇了她一巴掌。
那不是脆响,那是颅中一声雷响。
那慷慨激昂的“投名状”三个字话音刚落,“惑乱国主”的妖女,悄无声息上前,对跪着的曹慕德,反手扇了一记耳光。
然后,她就死了。
那颗曾经装满了怨恨、不甘与算计的头颅,以不属于活人的角度折向肩后。
那双到死都还残留着错愕与不解的眼睛,望向浓黑的天幕。鲜血从她的七窍缓缓渗出,在那些纵横交错的丑陋青筋间涌动。
射鹿台死一般寂静。
风吹过草坪,带起一股浓烈的、混杂着酒香、烤肉焦糊味,以及动物巢穴般的古怪腥臊气味。
还有……新鲜的血腥味。
那只纤细白皙的手,甚至没有沾上一滴血。
几枚指甲盖大小的玉符,自手心一闪而没,手背上那层极淡的幽青光芒无影无踪。锦娘甩了甩手腕,骨头发出不合时宜的脆响,让她不禁皱眉。
“曹护卫。”
她对着尸体宣告。
“你还是像第一次见面那样,只会当别人的狗。”
“狗咬主人,只有一个下场。”
就在锦娘说话的瞬间,几道矫健的身影自公西缘身后跳起,猛扑向她。
“姊姊!”
苏闲语惊呼一声,纵身欲拦,但腰间却猛地一紧!
几根细如发丝却韧性十足的银线,不知何时已缠上手腕和足踝,将她牢牢束缚。两个气息彪悍、身着紧身皮甲的女猎手,一左一右,将她牢牢钳住。
银丝缠上的前一刻,墨陌的身体猛地一僵。她没有挣扎,只是本能地侧头,黑曜石般的眸子飞快地扫过那些银丝,又落回锦娘身上,眼神依旧平淡。
目标一开始就是她们两人。
“小狼崽子,你咬得不错。”
公西缘招手,示意猎手将苏闲语和墨陌牵到自己身边。
锦娘不看苏闲语和墨陌。
那似乎不用眨眼的双眸望向射鹿台的中心。望向那个从始至终,脸上都挂着微笑的女人。
一直以来,她看那些贵妇,看到的既不是女官,也不是野兽,而是混杂“恐惧”、“贪婪”和“好奇”的浊流。
她看女猎手们,看到一双双“嗜血”和“警惕”的眼睛。
而眼前这位公西缘,她最为庞大、最为复杂,由无数的“掌控欲”、“忧虑”和“厌倦”,如同尸体堆积成山一般,一层层堆上无可名状的高度。
一个离得较近的贵妇,像是还未从那雷响中回过神来,颤抖着问道:“……你是谁?”
“我只是一个……”锦娘缓缓收回仍在剧痛的手,“无家可归的复仇鬼。”
名为曹慕德的荆棘丛狂乱舞动,那浑浊的“怨恨”、“自保”与“投机”,在她眼中是如此清晰,如此……危险。
于是,她没有思考复杂的利益交换,没有揣摩曹慕德与公西缘的关系。
她选择了身体告诉她的、最快的应对。
义父染血的幽林中,那倒毙的贼人尸体,与眼前草坪上,曹慕德跪地后仰的尸体重合。
锦娘喉间仍旧灼痛,眼中的恨火燃烧得更加炽烈。她心跳快如擂鼓,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义父,孩儿没有困守待毙。
今时今日,我终于可以,掀翻这绝望棋盘的一角。
她向前一步,直视着公西缘。
“公西大人。翰墨府右持节。金爷。”
她缓缓念出对方的不同身份。每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这个‘游戏’,太小了。猎人与猎物?太无聊了。”
锦娘笑了。在篝火的映照下,那笑容显得天真而又残酷。
“我们来玩一个……更大的游戏吧。”
她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又点了点远方的黑暗。
“这个游戏,叫‘改朝换代’。”
公西缘脸上的笑意凝固了。她看着锦娘,看着这个前一刻还在扮傻哭闹、下一刻随手拍死蝎子曹的“野丫头”。
“有一句话,曹慕德说得不错。我需要找到夏虫——我要为我死去的亲人,报仇。”
“而您,您是一位狼王,却不得不看管羊群……您需要最新鲜的刺激、需要无所顾忌地展示本性,更需要坐上那把,掌控一切的椅子。”
“而我,就是比曹慕德更好的人选,能给您带来这一切;我需要的,仅仅是那个‘夏虫’的踪迹。”
公西缘的眼神渐渐变了。
她不再是看“有趣的猎物”,而是看一种……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掌控的未知之物。
几名老大人则窃窃私语起来。
“这女娃的手段,粗野是粗野了些,倒也有些杀伐果决的样子……与死宗气度相类。”
“此言差矣。死宗行事虽狠,却最重名正言顺,绝非这般意气用事。”
公西缘听着她们议论,没有打断。
她看着锦娘那双一半虚无、一半疯狂的眼睛。许久,竟是再度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尖细,让人从骨髓里觉得不适。
“小丫头,你很有趣。很有力气,也很野。”
公西缘慢条斯理地开口,一只手搭在苏闲语的肩头。
苏闲语身子一颤,眼中满是恐惧,却死死地咬着嘴唇,不发出声音。
她又轻轻抚过墨陌的脸颊。墨陌一动不动,寂静无声,仿佛已化作一尊石像。
“不过,在谈‘改朝换代’这种大生意之前,我们先算算本钱。”
“自阚胜王遍邀诸侯起兵,到姷国城破,历时三十一月。耗费军资、粮草、器械,以纹银计……约莫九千万两。”
“你那让人口渴、发臭的‘仙芝’,确是奇物。但,八百朵仙芝,也换不来阚胜王当初一个月的军费。”
她的手斜斜划过夜空,划过毒水寨中的篝火,指向那些神色各异的女官与猎手。
“小丫头,我们闻过饿味。我们见过铺了十里长的姷国难民。我们烧过瘟疫来时,看不到头的尸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你拿什么本钱,跟我提‘改朝换代’?你亲人的死,和中南国万万生民的活,孰轻孰重?”
公西缘彻底撕下了“高官”与“春猎女主人”的伪装,重新变回掌控一切的“金爷”。
“这个寨子,只是我们戴上面具,装作畜生的玩乐之所。而你,小丫头……你本是一个人,却要做一头攀咬的恶狼,还以为别人都是狼?可怜哪。”
“不过,你杀了我一条还算得力的狗,总要赔我一条新的。我给你一个机会,玩个游戏,来证明你还有做狗的价值。”
“这个游戏,叫‘戡乱讨贼’。”
她环视全场,杀意勃发:“庄锦!你就是那个意图不轨、蛊惑人心的‘乱贼’!”
她指向那些早已跃跃欲试的女猎手和贵妇。
“而我们,毒水寨的所有人,则是保家卫国的‘官军’。”
“从现在起,到明日日出,整个毒水寨,都是‘中南国’。你可以逃,可以躲,可以反抗。”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因恐惧而脸色煞白的苏闲语,和依旧面无表情的墨陌身上。
“天亮之后,如果‘乱贼’还活着,那就算官军无能,你可以拿回你们三个的小命。但如果,‘乱贼’死了,或者不见了……”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脸上绽放出最残忍的笑容。
“……那么,这两位小美人,就是‘官军’此番出征,最甜美的战利品。”
锦娘没有回答。
她已看到,周围那些原本只是“贪婪”、“好奇”的情绪,在公西缘的煽动下,化作了岩浆般横流的险恶占有欲和施虐欲。
公西缘挥挥手。
寒风之中,女猎手们发出兴奋的嚎叫,女官们的脸上也露出潮红。
“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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