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霹雳掷尽作飞灰谈

“砰!”

巨响震得牢房铁栅上的灰尘滑落。

公西缘的铁扳指重重敲在桌案上,身后的女猎手们按上了腰间的兵刃。

“林执事,这三个丫头,在我寨中合谋杀了我的客人。按我的规矩,本该当场枭首。我看在你生宗的面子上,才让你在这里耗了半天。现在,你到底要不要治?要治,就立刻动手;不治,就把人交出来!”

老者依旧双目微阖,手中那管碧玉长笛在指间缓缓转动,仿佛对这最后通牒充耳不闻。

锦娘靠在牢房角落里的干草垫上,腿上的伤口已经清洗包扎。她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平静。

她用只有苏闲语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道:

“语儿,他们两人,和凡太尉、石司正不一样。”

苏闲语一愣。

“凡太尉和石司正,是在下棋。他们关心的是棋子的死活,关心的是如何吃掉对方的子,保住自己的帅。他们下的,是生死棋。”

“但这两个人,不是在执棋吃子。他们不关心我们的死活,甚至不关心他们自己的输赢。”

“他们在演戏。”

“演戏?”苏闲语更困惑了。

“对,演戏。——你看公西缘,她看似暴怒,拍了桌子。可她身后的护卫,手虽然按在刀上,脚步却没有移动半分,依旧守着各自的方位。她们不是要动手,她们只是在‘摆出要动手的样子’。”

锦娘深吸一口气。

“公西缘在演,‘失去耐心的地头蛇’。演给林执事看,也在演给她自己手下那些骄兵悍将看,告诉她们‘我已经尽力了,是对方不给面子’。”

“而林执事,他闭目养神,不闻不问,在演一个‘慈悲为怀、不愿沾染杀孽’的得道高人,演给公西缘看,也在演给他背后那个更大的‘金主’——剑南道的‘规矩’看。”

“他们在用我们三个的命,当戏台,当道具。他们在乎的,不是我们是死是活,而是这场戏,谁能演得更像真的,谁能赢得台下那些‘金主’的喝彩。”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山林惊鸟四起。

林执事缓缓站起身,他手中的碧玉长笛轻轻敲击着掌心,发出清脆的声响,与远处山谷间隐约的回音,形成了诡异的合奏。

他脸上那份出尘的平和,终于尽数敛去。

“主……主人!寨门外……看不到边的人!打着……打着军旗!”

公西缘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白崟卿……她怎么敢?!”

“她当然敢。”

林执事踱步上前,视那群瑟瑟发抖的女猎手为无物。

他那身青衣映着自窗户投入的正午光斑,格外刺眼。

“因为,是我请她来的。”

公西缘看着眼前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者,像是在看一个从九幽之下爬出来的魔鬼。

“你……”

“公西大人,你似乎忘了。”林执事打断了她,“这里,是剑南道。是阚朝疆土,是生宗教化之所。”

“你在此地私设寨院,行猎杀之戏,已是越界。如今,更是牵涉‘窃据国宝’、‘豢养邪物引发天变’的重罪。白崟卿国主以‘清剿妖邪’为名,出兵踏平你这毒水寨,于国法,于道理,都占尽了先机。”

公西缘脸上的疑惧,在短暂的死寂后,迅速化为冰冷的愤怒。

“好一个‘恶客’。林执事,你这盘棋,下得真大。”

“公西大人过誉了。我只是个信使。替国主陛下,给您送一封……她不敢亲自送的‘战书’罢了。”

就在此时,中南国的传令兵高举王旗,奔赴寨门,尖锐的声音划破了混乱的空气:

“国主钧令!毒水寨私藏妖邪,引动天变,罪不容赦!限一刻钟内,交出所有官眷人质,否则,王师攻寨,玉石俱焚!”

“官眷……”

公西缘脸上,竟是露出了愉悦的笑容。

“看来,国主陛下,还是很‘爱惜’她的臣子们啊。”她转过头,看看牢房里那三个始终沉默的女孩,又看了一眼林执事,“林执事,你大费周章,又是请神,又是请兵,不会就是为了救出这三个小丫头吧?”

“她们是证人。”林执事淡淡道,“是洗清‘四月飞雪’这桩公案,还我生宗清誉的关键。”

“说得好听。”

公西缘嗤笑一声,她走到牢房的铁栅前,用那枚铁扳指,不紧不慢地敲击着栏杆,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

“林执事,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想要的,是庄锦这个‘故人之后’。我想要的,是保住我这张老渔网,别被白崟卿那疯狗撕了。”

她停下敲击,猛地回头,眼里泛着饿狼般的幽光。

“现在,白崟卿把桌子掀了。你我与其在这里内耗,不如……联手,把这场戏唱得更漂亮些,如何?”

公西缘不等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

“白崟卿要救‘官眷’,好啊,我让她救。但,总得有些‘不幸’的,死于‘妖邪’之手吧?否则,如何能彰显妖邪的残暴?又如何能体现,生宗林大执事,和中南国主白崟卿‘联手除妖’的功绩?”

她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那三个丫头,我交给你。但你要让她们,把曹慕德尸首的下落,供出来。”

“第二,”她的声音云淡风轻,“那些平日里与‘翰墨府右持节’过从甚密、被白崟卿视为眼中钉的女官们……就让她们,成为这场‘除妖’大戏里,最光荣的‘牺牲品’吧。”

“我寨子里的猎手们,”她咧嘴一笑,“她们会成为‘幸存者’,成为指证‘妖邪’暴行的‘人证’。”

良久,林执事缓缓点了点头,脸上重新挂上了那温和的笑容。

“公西大人深明大义,贫道佩服。”

他左掌竖在胸前,执了个修士礼。

“那么,合作愉快。”

公西缘提起不存在的宫装下摆,福了一福,笑容同样灿烂。

“合作愉快。”

牢房之内,锦娘静静地听着外面那两个魔鬼,用最温和的语调,决定了数十人的生死。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语儿。”她轻声说,“你看,他们不是在下棋。”

“他们在交换面具。”

“现在,该轮到我们,选一张新的面具戴上了。”

她靠着苏闲语的肩头,缓缓站起来,走到栏杆前。

“林执事,公西大人,二位的戏,演得真精彩。只是,你们好像忘了一件事:曹护卫的尸体,是谁藏的?”

公西缘的笑容一滞。

“曹慕德对白崟卿心怀愤激。她被除名不过一月,就因为此事,投入你的麾下,获得重用,对吗?‘典福元’尚且是金爷这张网的‘面子’,那‘通济钱行’,公然买卖人口,岂能是众人皆知的行当?现在她死了。死在我手上,尸体却不见了。”

锦娘向前一步,几乎要贴上牢房的铁栅,那双一半虚无一半烈火的眸子,映着公西缘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

“你不害怕吗?”

公西缘没有回答。

锦娘转向那仙风道骨的林执事。

“林执事,您来得这么巧,一出手就镇住了全场。您这位‘得道高人’,想要无声无息地藏起一具尸体,应该……不难吧?”

“庄小友,这番挑拨离间,非正道所为。曹护卫之死,自有公论,岂容你在此妄加揣测?”

“是吗?”锦娘笑得无比灿烂,“那执事大人,可能要失望了。执事大人唯一没有算到的,就是曹护卫死在晚辈手中吧?她到底是白崟卿忠心无贰的卧底,还是……被林执事你,授意陛下抛弃的棋子、查探金爷底细的过河卒?”

她看着因猜忌而陷入沉默的公西缘,和因计划被打乱而皱起眉头的林执事,抛出了自己的条件。

“林执事,现在,公西大人不信任你。不如这样,你让我、苏闲语和墨陌三人,去替你寻找曹慕德的尸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们找到了,交给你,可以证明你的‘清白’,让你行事名正言顺。我们找不到,那也与你无关。公西大人,大可将丑闻栽在我们头上。”

“——当然,为了保证我们的‘安全’和‘中立’,在我们找到尸体之前,所有人,都不能再干涉我们的行动。我们需要绝对的自由。”

林执事沉吟良久。

“……好手段。贫道,允了。”

他转向脸色阴晴不定的公西缘,执了个修士礼。

“公西大人,既然庄小友愿为此事奔走,我等,便静候佳音吧。”

公西缘冷哼一声。

“你们三个野丫头,最好说的是实话。”

一刻钟后,寨中人员开始撤离。

公西缘带着她的心腹猎手,在白崟卿军队遥远的监视下,如同打了败仗的狼群,向着另一条山路退去。

临走前,她回头深深地看了锦娘一眼,那眼神里的威胁,毫不掩饰。

林执事也“信守承诺”,带着生宗弟子退到了寨门之外,摆出一副“静待调查结果”的姿态。

三人站在寨门通往射鹿台的石子路上,看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姊姊……我们,就这么出来了?”苏闲语喃喃道。

锦娘没有回答。

她抬头,看向远处山谷的隘口。

就在此时,一声尖锐的破空声,从远方传来。一个微小的黑点,出现在湛蓝明媚的天际线上,迅速放大。

锦娘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猛地拉住苏闲语和墨陌,用尽全身力气嘶吼:“趴下——!”

黑色的“铁疙瘩”,在空中划出一道死亡的弧线,向着这座充满了罪恶与流毒的寨子,呼啸而来。

没有仙光,没有符文。

只有最疯狂、最不讲道理的……毁灭。

“轰——!!!!!”

刺目的白光吞噬了一切。

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鸣。

在她失聪昏厥前的最后一刻,她仿佛来到了姷国城头。

——她只在杨铁枪的回忆中听过的、被太阳笼罩的姷国城头。

“……毒水寨,建于武朝遗迹‘六尺道’,乃一藏污纳垢之销金窟。有水行妖邪作乱,四月飞雪,林执事不忍见妖邪残害生灵,邀方外仙师以**力镇之,引混沌地火伐之,遂得太平。”

《生宗备忘·阚朝四十七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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