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八十一回:桃花凶谶立新仇

鸟道,废墟之外。

一枚拖着赤红尾焰的烟花炮竹,自废墟深处冲天而起,在天幕上炸开一团绚烂的火雨。

第二枚、第三枚……

数十道光焰接二连三升空,用最刺眼的金色与血色,勾勒出一行行触目惊心的巨大火字。

那是由符篆催发的焰火。

字迹在风中稳定燃烧,久久不散,仿佛刻在天穹上的碑文,足以让方圆一里之内,所有抬头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死宗叛逆王达,乃“上宰”王君方平之女,祸盈恶稔,弑父叛门,无不可杀!

今我蹴六道人,剑斩王达狗头,将其挫骨扬灰,告祭先师王君方平在天之灵!】

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那个正斜倚在断壁之上喝酒的身影。

那总是玩世不恭的死宗高人仰头,看着天空。

“血烟”没了。

师门至宝,已随着王达一同葬身地底。

任务,失败了。

师父王君方平,他一生最大的耻辱与痛苦——被自己的亲生女儿所杀。

始终端坐的老妇人,将茶盏放回行军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这个足以动摇死宗根基的秘密,以最羞辱的方式,昭告天下。

废墟另一侧,老将拄着重枪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根根泛白。

——而他,追凶三十年的亲传弟子,不仅没能夺回至宝、清理门户,反倒成了得意洋洋泄露师门丑闻的蠢货。

他没有愤怒,没有咆哮。

他在笑。

“哈……哈,哈,呵呵,呵呵呵。”

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最终化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

“立誓!!!”

他手中的桃花枝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眉梢那道狰狞的龙纹疯狂地搏动,仿佛要活过来,择人而噬。

他猛地转过身。

甜腻的桃花香气,以他为中心,轰然炸开,笼罩方圆数十丈。

蹴六疯嚣,状如狂魔:“所有看到此事的人,今日,在此立誓!将此事烂在肚子里!若有半句泄露——”

他的目光,最后定格在庄锦脸上。

“——教尔等如天雷殛顶,死无葬身之地!”

一朵朵桃花虚影凭空绽放,又在瞬间凋零、碎裂,化作血色光屑,在甜腻的香气中狂乱飞舞。

两道粉色的流光自桃花枝上激射,快如鬼魅,一道缠上庄锦的脖颈,另一道……则绕上了那个断臂丫头苏闲语的咽喉。

那是由纯粹的“别离”之意凝成的剑符。只要他心念一动,便能将头颅与身体彻底“分离”。

“龙婆大人,杨老太君。”

“此事,是我死宗家事。二位是客,还请……莫要插手。”

一个被羞辱逼疯的死宗高人,和一个潜力无穷却根基未稳的摩罗血裔……

“我再说一遍。”

蹴六缓步上前,赤脚踏过碎石,却恍若未觉。

他走到那两个被剑符锁喉的女孩面前。

“对天起誓,今日鸟道所见、所闻,皆为虚妄幻象。王记铁号的王娘子,不过一介独悟妖人,恣意为恶……与我师尊,无半点干系。”

他目光扫过杨玤握紧刀柄的手,扫过柯浪拉开半寸的弓弦。

“否则……王达的今日,就是这两个丫头的明日。”

庄锦开口:“蹴六道长。”

声音沉静,瞬间穿透了那甜腻的桃花香气和压抑的死寂。

“您是上宰王君的徒弟。我亦读过当年的靡虹山道书,上宰王君,是这三道之内,最懂《归藏诀》的人之一。他定然与您说过,‘胸有不平,身怀利器,魔种猖狂,杀心自起’——这般的教诲。而您今日之举,是否与他教诲相合?”

蹴六眉头螭纹一跳,面现迟疑。

锦娘用《元丹成说》的证虚心法拖住蹴六,立即转向场上最镇定之人:“龙婆大人。您是幽隐城四公之首,海神堂主。”

她语速不疾不徐。

“您的船队,是东海上唯一的规矩。您的海龙卫,能让阎教望风而退。您的眼线,遍布三道。”

她顿了顿。

“晚辈斗胆一问——今日这烟花,除了我们,还有谁看见了?”

龙婆空空如也的手,指节仿佛微微一动。

锦娘继续道:“鸟道之外,您的海龙卫封锁了方圆十里。东侧,是您的船队。西侧,是鸟道的密林。南侧,是野猪集。北侧……是剑北道的荒原。”

“这桩丑闻,今日,要烂在多少人的肚子里,才能不传出去?”

她看着那深不见底的海渊,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您说,这只捂嘴的手,又要多大?”

龙婆没有回答,只是再度拿起茶盏,吹了吹。

锦娘又一次看向神色晦暗的蹴六。

“道长要我们立誓保密,可以。不过,誓言……是相互的。”

“我也有一桩誓言,想邀道长、邀众家英豪,一同立下。”

她越说越慢,刻意要将每一个精挑细选的字眼,都烙在众人心头。

“其一,凡我同谋,刀兵向外。立下誓言者,不可向同誓之人施暴,或以恶害相胁。”

她的余光扫过杨铁枪与鹤姑。

“其二,若有人不遵第一条,便是背誓之举,立誓诸人,可共击之。刀剑无眼,生死自负。”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

铁壁般的眸子,直视蹴六那双疲惫而又暴虐的桃花眼。

“以遵守前两条为根基,所有参与立誓的人,都必须……对‘瑄王余孽’、‘鬼面魔头’和‘王达’的情报,加以共享,互相印证。”

“否则,我等若是连‘要保守什么秘密’都不知道,又怎能遵守这个誓言?”

龙婆对着茶盏,悠悠开口:

“庄家丫头。”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在了那张行军桌旁。

“老婆子年轻时,在靡虹山脚下,听过一个传闻。都说,五十年前,你义父庄秀道人那柄,从不离身的杀器,有个名堂,唤作‘阴阳神铁拂尘’。”

锦娘的身体微微前倾。

“传闻里说,”龙婆续道,“那柄拂尘,乃是以至阳至正的天外陨铁,与一至阴至邪之物合铸而成。阴阳相济,方能化生万物,亦能……毁尽万物。”

她说到这里,才缓缓抬起眼,看向锦娘。

“老婆子好奇……你那义父,仙风道骨,一生修的是‘三华聚顶’的证虚法脉,求的是‘与道合真’的圣明境界。他又是从何处,寻来那‘至阴至邪’之物,铸他那柄神兵?这传闻,怕是假的吧。”

锦娘脸上血色褪去。她握着莲花短槌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

蹴六的嘴角咧了咧。

“死宗的小子。”

龙婆的声音转向他。

“老婆子也听过一个,关于你们死宗的传闻。”

“都说,你师门那两件至宝,‘血烟’与‘螭纹’,乃是君主二人,采天地精粹、炼九幽煞气而成,是也不是?”

蹴六挺直了背脊:“自然。”

“可老婆子听到的,却不太一样。”龙婆说,“传闻说,那两件宝贝的根脚,出自瑄王那疯子。一件,是她的‘血烟飞舆’,另一件,是她座下那头‘百丈恶螭’。”

蹴六眉梢的龙纹猛地一跳。

“传闻还说,曼妙真君镇压孽物、身化石像。真宰感念,有三样天生地养灵法器出世。一样归了生宗,两样归了死宗。那两样,便是‘螭纹’与‘血烟’。”

龙婆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告诉我,这传闻,孰真孰假?”

蹴六没有回答。

那两道锁在锦娘和苏闲语喉间的桃花剑符,如风中残烛般摇曳,最终,化作两缕青烟,消失不见。

他缓缓转过身,看着龙婆。

“你……你怎么知道这些?”他失魂落魄地道。

“你们知道的……在老婆子眼里,都太少了。”

龙婆站起身。

“月蝶。”

蓝色的身影无声出现。

“封锁战场,清剿所有画皮妖人余孽。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是。”

她顿了顿,最后看着锦娘。

“回龙雀舸,把你们知道的,都说出来。看看,够不够资格,听我讲下一个故事。”

就在此时,一只敏捷的鹞子自云层中俯冲而下,利爪抓着一枚小小的竹筒,落在月蝶氏肩头。

月蝶氏取下信纸,展开,只看了一眼,便递给龙婆。

龙婆的目光在信纸上一扫而过。

“念。”

月蝶氏接过信纸,声音毫无起伏:

【军机府钧令:

剑中道草莽杨铁枪、杨玤、柯浪;青樊阁逆徒庄锦、苏闲语,伙同死宗叛逆王达,谋害朝廷命官李豹,罪证确凿。

着:剑中道全境官驿、城防营,即刻协查,活捉上述人等,押解军机府官署受审。

但有提供可靠线索者,一经查验,俾得赏银十两;指认逃匿去向、潜藏所在者,一经查验,俾得赏银二十两;但有包庇、隐瞒,窝藏者,以谋逆论处。

见令之刻生效。太尉,凡敌龙。】

“……好一个‘活捉’。”

庄锦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

“龙婆大人,您看。凡太尉的刀,砍的是杨婆婆、杨大哥和柯大哥,是‘驵阳国’和‘搭把手’的势力;他要抓的,是我和语儿这等‘青樊阁逆徒’;却唯独对您这位海神堂主的势力,和死宗的蹴六道长,视而不见。”

她走到舆图前,指着鸟道那座被烧成废墟的精炼厂。

“王达死了。但她留下的‘玄重铁’,还在这里。这份通缉令,是冲着分一杯羹来的。他要把能插手此事的外人,全都推下桌子,然后,再来和您谈,这桌上的东西,该怎么分。”

杨铁枪将“破军”重枪往地上一顿,坚硬的青石地面应声而裂。

“他敢?!”

“他当然敢。”龙婆的声音依旧平淡,“老婆子守着幽隐城的规矩,他也守着。他不敢动我的人,但动你这个山高路远的监国,却是名正言顺。”

她转向月蝶氏:“禅虎那边,怎么说?”

“回主母。禅虎传信,杨玤已将‘搭把手’脱手,地契与人手,皆在他名下,可为庇护。只是……如今耳目众多,不宜大张旗鼓。”

“好。”龙婆点了点头,“那便暂且委屈诸位,托庇于禅虎名下,留在龙雀舸。待风声过去,再做计较。”

她又看向那个始终沉默、眼神空洞的吴小二。

“这孩子神智已失,留在船上,多有不便。禅虎既已接手,便将他送去‘搭把手’吧。也算……给禅虎一个看得见的人情。”

杨玤一愣,随即明白了龙婆的意思。

“……多谢龙婆大人。”

众人收拾残局,准备撤离。

杨玤走到锦娘身边,压低了声音:“西门官那狗东西,十几天没消息了。最后见到他的……只有吴小二。”

“现在,小二疯了……我总觉得,那狐狸,根本没落到蹴六手里。他怕是早就死在军机府的狼窝里了。”

——通缉令上,没有他的名字。锦娘想。

但是,也没有吴小二。

【作者有话说】

雷震八方,血火共燃。

第五卷《震惊百里》,正式开启。

欢迎各位执剑人,见证这场席卷而来的风暴。

【第一场雨:劫灰】

炉火已熄,熔岩未冷。

当王达的罪孽与王君方平的耻辱,被烧成无法辨认的残骸;

当死宗的清誉与上宰的威严,被戏谑的焰火刻上天穹——

台前悍然撕裂的体面,将在幕后燃起怎样的恨火?

【第二场雨:前尘】

旧恨从未平息,仍旧磨牙以待。

“实在不行……你就把你姊姊打晕绑了,跟为师回老家去。这破烂剑三道,不待也罢。”

“晴妹大限已至,将随此物葬身血冢……”

“五十一年前,我天狼教第十代教主改名庄秀,挂冠而去……”

【第三场雨:画皮】

失踪的西门官去了何处?

投身岩浆的王达是真的王达吗?

就连曹慕德尸首的去向,也尚未查明。

无数谜题,纷至沓来。

庄锦将如何在湍急的风雨中,面对自己十六年人生最大的谎言?

这一次,无处可逃,唯有正面迎击。

【最后的最后】

风暴将至,雷霆未止。

你们的【评论】,将是她在风暴中的一隅立足之地。

你们的【收藏】,将是她手中斩断一切枷锁的刀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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