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里错生的草叶还没被除尽,霜花顺着茎条凝结起来,显得剔透又冷硬,院树下铺了一层惨然的月影,临冬的寒气已有了迫人的意味。
隔着重重深院,难能听到外边的动静,贺璟微微垂首,余光落向一旁被把玩的酒盏。
“舍不得?”话音刚落,一声脆响落地,贺霖状似微讶且无辜地抬手,“哎呀,失手了,这要如何是好——”
贺璟眼神一黯,转瞬间笑意却先迎上:“兄长何出此言?莫说它不值几钱,弟阖府上下乃至一草一木哪样不是托庇于兄长,怎敢自藏珍宝,又何来舍不舍得一说?”
“……”贺霖闻言似笑非笑,不予应答。
“公子。”有侍卫快步进来,裹挟了一身血腥气,俯身欲说话时被拦住。
“王爷在这里,有什么话直说便是。”贺璟皱着眉,眼神若有似无地飘向门口。
“看样子是罚完了。”贺霖懒得细听,便问,“人死了?”
那侍卫跪下摇头:“还有一口气,不过一条腿已然废了。”
贺霖还算满意,宽袖一挥:“乱子既是你手底下的人出的,怎么处置你自己来,本王就不插手了。”
说完,发觉贺璟眼神有些不似以往。
“兄长提点的是。”
贺霖略有疑心,面色渐变了,此时贺璟却转开目光:“人在哪里?”
“方才晕死过去,属下急着来报,此刻应当还在刑台上。”
贺璟点头,摩挲着指间的一块凸起,良久在有些冷了的氛围里开口:“既然如此,不必来回折腾了,让他跪过来给王爷磕头认错。”
可人已昏死……
“……是。”侍卫一愣,不敢多问,躬身领了命。
“手下人失职,说来弟也有罪责。”贺璟方才给人的异样像是错觉,变得如往常那般低眉顺眼,“只是斗胆,恳请留他一条性命,来日好为王爷效死。”
贺霖冷哼一声:“你既开口求了,本王不应岂非不近人情。”
听他松口,贺璟仍微微俯身,静待发落。
“一命换一命,要保他性命也是一样的道理。”贺霖的眼神有些森冷阴鸷,“鸣冲,你以为呢?”
“……”两人同是坐着,贺璟姿态愈低几分,只露出头冠,“兄长放心,事情一定办妥。”
贺霖不再看他,心中冷笑,果然是妇人之仁,难成气候。
若不是用得还算顺手,区区贱妓之子……他有些不悦,这几声兄长听着十分刺耳。
拖动的声音愈近,侍卫们提来一个浑身是血、看不出人样的物什,将他押跪到阶前。
说跪也不算贴切,因为断了的那条腿无法支撑动作,一个侍卫在旁抵着才让他没有扑地。人尚不清醒,痛感却因这动作变得愈发强烈,一时间只余微弱急促的喘气声证明地上的还是个活物。
贺璟倏然问:“这是杨恪?”
为首的侍卫点头,向贺霖禀告:“属下已问过,他说不曾看到什么,只说李尚书一家无人活命。”
“哦?”贺霖瞧着杨恪已经不省人事,一时也没了兴味,转头看向贺璟,“本王知你心软,只是眼下他肯认错么?”
贺璟无言,默了半晌才出声:“杨恪。”
那团人影闻声忽地剧烈颤抖起来,嘴里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模样颇为惨烈瘆人。
“杨恪,你可知错?”
当是听见了,蜷缩的身影不动了,良久,才在底下嗫嚅出声:“……不……”
几乎瞬间贺璟变了脸色,厉声呵斥:“掌嘴!”
杨恪便被一把拎起,腿上钻心刺骨的疼痛让他有些喘不上气,直到面上的痛楚传来,突然将脑子打清楚了,恍然间看向座位上的那人,才见贺璟的神情陌生得可怕。
地上的血淌开一层,贺璟看着打完停手,转头看向贺霖:“请王爷恕罪,既然不堪一用,浚阳王府从不养闲人,依弟之愚见,不如将他逐出飞云卫。”
贺霖看着不成人形的杨恪,神情已有不耐。
“罢了。”他今夜在这待了许久,心中生出厌烦,“本王知晓你的意思,成全你又如何,只是要出飞云卫,要么一死,要么永不出声,你想他怎么选?”
贺璟一顿:“王爷,从前未有过这样的安排,杨恪也从未执行过密令……”
“你这是在质问本王?”目光扫过,贺霖露出嫌恶的神情,“留他性命已是本王仁慈,贺璟,莫要再让本王生怒。”
“……”听出不快,贺璟这才渐渐躬身,恭敬道,“谢兄长。”
贺霖挥挥袖,身旁近侍上前,递出一个药瓶。
“今夜流血太多,着实令人欲呕。”贺霖笑着,示意他接过,“知你不舍得他受苦,此事就不必动刀了。”
贺璟依言接过,低着头,直至大门訇然闭上,再听不见任何声音。
……
彻底昏死的那一瞬,杨恪竟有种终于解脱的感觉。
贺璟。贺璟。他忍不住默念,只想起了方才那个怒目阴翳之人。
不,这不是贺璟。
……
“杨闰,你怎么还在摸石头,今天县里的大善人来布施,你去不去?”隔了老远,豆丁对着河滩上大喊。
远处一个小小的身影躬身在水里,水面随着他的动作一圈一圈荡开纹路。
“就来了!”杨闰听了,起身一捞,背起小竹筐往回跑,“等等我,咱一起去。”
豆丁等他过来,凑上去细瞧,撇了撇嘴:“掏半天泥,啥用没有,吃不能吃,用不能用,那些说河里有金子的肯定都是骗子,真要有,早就被捡走了,哪里轮得上我们。”
说完忍不住嘀咕:“摸条鱼今晚还能喝口汤呢。”
“以后不去了。”杨闰一身湿哒哒的,听完豆丁的埋怨,眼神却亮晶晶的,手放到他跟前,神秘兮兮道,“也不是什么都没有,你看——”
豆丁伸手捏起来,除了看出这是个有图案的圆形挂件,再多的也不知道了。
“啊,这能值钱么,还缺了个口子。”
杨闰宝贝似的抢过来包好,不管怎么说也是自己辛辛苦苦干了一上午得来的,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麻溜点,这次来的是文大员外,他家的面饼可香了!要是去晚了就没有了。”
“你不早点告诉我!”杨闰听到面饼忍不住流口水,空荡荡的肚子擂起鼓来,干脆把背筐丢在河滩上,撒开腿去赶场。
“天杀的!不长耳朵倒怪我!”豆丁脸通红,一面是被这倒打一耙的做派气的,一面是看杨闰跑得比他还快,心里顿时更堵了。
村口里里外外早围了几圈人,中间是一辆马车,几个家丁正上上下下往外搬东西。
杨闰和豆丁仗着身形小又灵活,鱼儿似的挤进了人群。
“你瞧见文员外在哪儿了么?”杨闰虽饿着,可心里对于这个在桓仁府都说得上话的汾临县首富的好奇更甚。
“不知道,没看见,许是在车里。”
豆丁好不容易挤到他身边,刚站住脚,一股大力从背后推得二人猛然向前栽倒。
“哪儿来的小兔崽子,不要命了!”
豆丁机灵地抱住脑袋,听见有人在谩骂和不满。
“哎呦,挤什么。”妇人声音有些尖酸刻薄,话里却是向着两个孩童,“你明事,你比两个小崽子强。”
这是柳家嫂子的声音,正阳村有名的泼辣户,那汉子回身一看,轻啐了一声,没有再还嘴。
豆丁从地上爬起,一边的杨闰就没有这么好运了,倒地的时候不知被谁踩了好几脚。
两人狼狈的样子,活脱脱像是小乞丐。
“不要挤,不要挤,文员外知道正阳村前两年遭了灾,此行不过一点心意,还望各位乡亲父老多多支持。”
管事的说话很气派,随后招了招手,让手下人准备分发。
队伍被分成两列,豆丁和杨闰个子矮,跳起来也看不到前面的情形。
“闰哥闰哥。”豆丁看见小何叔手里的东西,忙扯过他惊呼,“两块面饼!还有一袋米,我的天!”
杨闰也激动坏了,拉住乱蹦的豆丁,其实心里恨不得立马飞到前面去。
“这是谁家的小孩,你家大人呢?”
做账的停下笔,眼前的队伍排成了长龙,不乏一些成群结队的,按照规定,不管大人小孩,每家只能领一次。
这小孩穿得破烂,个头略比桌子高,露出还算整洁的面庞,只是不回答,一双眼睛瞧着人,看不出什么情绪。
账房刚想再问,注意到周围人看这个小孩的态度很微妙,有些嫌恶,又像是在躲避的意味。
“你家大人不来,东西没法给你。”他摆摆手不再多说,叫他退到一边去。
孩童张嘴想说什么,终究一言不发,眼里有失望,却也听话地出去了。
账房没忍住多看几眼,总觉得这孩子身上透出一股莫名的怪异。
这些插曲没有什么大动静,很快轮到了杨闰。
“你家大人呢?”账房见着孩子,还是一样的问题。
“我俩是一起的,我奶生病了下不来地,我们就自己来了。”
“哦?”账房见他鬼头鬼脑,有些怀疑。
“这是村尾杨婆的两个孙子,不是假话。”柳嫂子声音尖利,从队伍里探出半个头,为杨闰说话。
账房又确认了一遍,在巴巴的眼神里写下记录,叫人递给他们面饼和大米。
转身的时候两个小子都跳起来,豆丁还算懂事,跟着杨闰小跑着到柳嫂子面前说谢。
“咱俩累死累活一个月,还不如这位大老爷发发善心呢。”豆丁一边抹口水一边在路上嘟囔着。
岂止是一月,杨闰管着家里的钱财,这两块面饼一袋米,他俩两月都干不上这点吃的。
“等爹年后送钱回来就好了。”杨闰拍拍他的肩膀。
“听说现在仗打得挺凶的。”豆丁想起来,忐忑道,“阿来叔会不会……”
发觉自己想的不吉利,他猛然一把捂住嘴,两手一松,东西掉在了地上。
杨闰没怪他,脸上的笑收起来,转移开话题:“蠢死,东西都抓不稳……”
话没说完,一个身影忽然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一把捞起袋子,跑得飞快。
豆丁一愣,跳起来指着那人破口大骂:“哪来的小杂种,给我站住!”
这本全免,迫着自己多写快写,不然遥遥无期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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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梦久未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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