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不识草木深

懒得计较,倒显得我小气!

三人迎来了短暂的和平期,渐渐有了一模一样的野气,比如上房爬树,比如会在夏秋之际漫山遍野地跑,杨闰知道猎户们在哪里放陷阱,常常悄摸地在不远处也放上几个。

时间久了,贺璟身上不同于正阳村的地方越发显露出来,除了会讲官话,他还会写字,杨恪见过淑姨给他买纸笔,这就不得了了!

要知道举人老爷们第一步就是这么走的!

豆丁显然不顺心,发现闰哥越来越护着那个外来小子,每天两眼一睁就是气,可越是看不惯,越是不能把闰哥让出去。

到后来急出了心病半夜发梦还是折腾杨闰,抱住他嚎啕大哭:“哥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杨闰不解,耐着性子哄:“说什么鬼话,哥怎么会不要你。”

豆丁是捡来的没错,可他从五岁就开始照看这个跟在身后的小尾巴,谁说不是亲兄弟了。

“是不是有人骗你吓唬你了?”杨闰拍拍他的背,想半天安慰道,“瞎想什么,之前王婶家被你打烂的水缸记得吗,哥要是讨厌嫌弃你,早把你小子一脚踹出门去了,哪里还会替你顶骂。”

啧,说来那张嘴可真是毒。

豆丁迷迷糊糊想,也是,哥要是不疼我早把我赶出去了,哪里会管这些,一想通,抽噎几声就趴着睡着了。

半夜,杨闰又去给奶奶倒了一次壶,摸黑拉开矮几的抽屉,数了数,里面统共几个子了。

回来后蹑手蹑脚地钻进被窝,豆丁在那头抱着他脚,夜色很深,黑沉沉没有一点光,杨闰有些睡不着。

就快冬天了,爹还没有一点消息。

豆丁第二天醒来对于昨夜发生的事没有半点印象,麻溜地背上自制的长柄勺,招呼一声:“哥,我去把菜地浇了,上午就不去刘麻叔家收豆子了。”

“行。”杨闰翻个身,没计较他偷懒。

家里就两个小子,地里粮食种不上多少,剩下的用来秧菜,还好都知道他爹打仗当兵,没有什么要收的重税,所以日子虽然难过却不是不能过。

但马上就要过不下去了。

他躺了不久,爬起来收拾东西,往刘麻叔家去。

“之前有事,我这豆子收得晚,还好有你帮忙。”刘麻擦了擦汗,接过女儿端来的水,递给杨闰。

“眼瞅着是个大小子了,有你管家,阿来在外头也好安心。”

杨闰喝完水,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半天有些不好意思地张口:“刘麻叔,你知道有地方收人干活不?”

刘麻一顿,上下打量他,虽然是个十几岁的小子,可终归还是个孩子,就算要做工,依杨闰家里的情形,还得再等个两三年,至少等豆丁那小子省心懂事。

话再直白些,至少也得给老人送终了再说。

于是摇了摇头,杨闰的表情一下子有些沮丧,举起木锤一下一下敲着豆子。

“怎么,你爹还没捎信回来?”刘麻一看就知他有难处,想一想无非是钱的事,张张嘴又停下,叹了口气,“再等等,应该就快到了。”

老太病了好几年,家里全靠两个小子,倒也是难。

等活了了,刘麻把帮忙的钱结了,又送了一袋豆子。

杨闰连连摆手:“叔,这豆子我收下了,谢谢你叫我来,可这钱我不能接。”

“有什么不能接,应该的。”刘麻把豆子扔他怀里,“再说了,这钱是给你奶的,你叔我也算是个晚辈,冬天就要来了,不好受,替你奶抓几服药。”

“……”杨闰低下头,这才接过钱,一弯腰,然后慢慢退出去。

“你可怜他,谁可怜咱们。”等人走了,刘麻的老婆从门后走出来拎他的耳朵,很不高兴。

“唉,乡里乡亲的,这孩子这么多年不容易,再说人家又不是白拿……”刘麻捂着耳朵回房,让女儿赶紧把门关上。

里头的声音没传出来,杨闰走了不远,停下步子,低头看着怀里的豆子半天,终于抬手擦了擦湿润的眼睛。

转了转,依言上镇里多抓了几服药,回来却瞧见了不对劲。

“这是怎么了,你俩和谁打的架?”

院子里,豆丁鼻青脸肿地坐在水缸旁,旁边是同样没好到哪里去的贺璟。

“你怎么也是这个样子?”杨闰看了两圈,先拿巾子给他们擦了血。

贺璟坐着,抬头仰面,杨闰下手都轻了些,心里嘀咕这小子长了几年脸皮不仅没怎么变,还越长越俊了。

“还不是那卢小狗。”豆丁愤愤不平,这两年虽然长了个子,不过还是不如杨闰,甚至连最小的贺璟也超过了他。

提到姓卢的小子,杨闰大致能猜到原因:“他嘴巴烂你就不能不听吗?”

转头又道:“他要打架你就不能拦着,怎么也打上去了!”

贺璟抿嘴不说话了。

杨闰沉着脸,豆丁仍在发怒,不像以往听他的话。

“他说什么了,说来听听。”

这两年挑起担子,杨闰身上本就少得可怜的小孩脾气半点都没有了,越发觉得身上沉重。

豆丁别过脸,气了好半天,闷闷答:“他说咱们都是杂种,两个没爹没娘,还有一个……”

他顿了顿,竟然停下没有说。

“还有一个娘是娼妇。”贺璟在一旁补充。

杨闰立时心凉了下来,看向他。

察觉到视线,贺璟抬头,对杨闰流露的不忍和难过露出一个笑。

“其实没说错,我不在意的。”

一开始村里的善意是很明显的,两个几经祸事又颠沛流离的外乡人终于有了安心的感觉,直到淑姨的病被郎中透露出去,这就成为了茶余饭后最适宜的谈资。

妇人们满心嫌恶,提醒自家丈夫勒好裤腰带,男人则半是唾弃,半是偷偷往这个村里最好看的女人身上瞄去几眼。

杨闰觉得他的反应不该如此,有些痛心,可是想了半天又不知该如何,于是放下怀里的药和豆子。

“哥,你看,我揍他不是应该的吗!”

杨闰看着豆丁,突然叹了口气,摸了摸他头顶。

“可咱确实没娘啊。”家里太穷了,爹去打仗混口军粮,娘有天就不见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至于爹,他想起刘麻叔没说完的话,没有再提。

豆丁不说话了,表情比哭还难看,背过身不看他们。

杨闰只难受了一下,捞他起来,又去扶贺璟,这才发现贺璟一直看着自己。

杨闰没有多说什么,回头叮嘱豆丁:“打不过你不会找个没人的地方敲他闷棍么,真是蠢!”

一番复盘,最后顺利地各回各家,豆丁看到地上的豆子,高兴地主动把小石磨洗了个干净。

这点插曲很快被抛诸脑后,杨闰没管后来怎样,总归豆丁没有再吃亏,于是也就没有问。

他有更麻烦的事。

好不容易找到了门路去镇上做小工,结果临末了有袋干货被仓库里的老鼠咬烂了,那工头不分青红皂白说是他的问题,硬是扣下了一半的钱,杨闰腆着脸忍气吞声,不管怎么求情工头都不松口,没有办法,只想着快快做完最后几天就回去。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彼时的他不知有句话叫“麻绳偏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年前,官府的讣告在腊月二十八来了,官差们在屋前围了一圈,杨闰畏畏缩缩穿着薄衣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手里的袋子碰出响声,吸进的冷气到了胸腔里,化成沉闷的冰锥。

豆丁趴在门缝里看,杨闰一转身,不觉脸上已结了一层冰,走进家门的一刻没有任何预兆就栽倒了。

杨闰生了一场大病,可以说他从小到大没有离鬼门关这么近的时候。恍恍惚惚里感觉自己像是睁了眼,半尺的上空围站着一堆密密麻麻的人,在打转,直勾勾地向下看着,里头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和他招手。

豆丁被杨闰半夜发出的念叨吓得半死,不知听了哪里来的土法子,急忙踩着鞋出门,沿着村里的路一直到村头叫了一路杨闰的名字,一边喊一边哭,惹得村里狗叫连连。

屋子里静悄悄没有声响,贺璟进门,轻轻地换了新湿帕,借着微弱的一点火光看清了杨闰通红却又那样可怜的脸,过了一会儿,手指点了点碗里的水,细细摩挲他干裂得过分的唇,直到变得软和。

贺璟收回手指,呼了口气,脸色在火光的映衬下有些泛红,最后掖紧被子,顶着夜色带上了豆丁出去忘关上的门。

过了两天,杨闰终于清醒了,豆丁高兴地拜天拜地,心道这几夜念了一路的菩萨终于显灵了。

“豆丁。”

“嗯。”声音太小,豆丁连忙凑近,先是听到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我没有爹了。”杨闰醒后的一句话毕,差点泣不成声。

“……”

杨闰醒了,却死气沉沉地流泪,很难看,一点都不男子气概。

豆丁鼻子一酸,头一扭,他一点也不希望闰哥变得和他一样。

“可是闰哥,还有祖婆呢。”没见过这样的杨闰,豆丁忍着难受小心安慰,“你可要快点好起来。”

闻言,杨闰的眼里才焕发出一点亮光。

豆丁不敢再问什么,拿了热好的稀粥喂给杨闰。

比以前好多了,豆丁做饭的本事见长,杨闰张口,眼神却在问他。

“祖婆那边早端过去了,吃你的。”豆丁答,大抵为了缓和气氛,告起了贺璟的状,“那个姓贺的可真是不讲义气,闰哥病了他都不来看一眼。”

杨闰有了点力气,自己接过碗,闷了两口,忽然问:“这几天你是怎么喂我喝的水?”

豆丁不解,指了指:“灌呐。”

“……”杨闰想了想,“哦”了一声,没有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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