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青阳

春喜睡了足足一个月的时间,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她看着熟悉的屋顶愣怔了好一会儿,意识尚未清明,呆呆地躺在床上,屋外传来两道耳熟的交谈声逐渐使她意识回笼。

春喜立即从床上挣扎想要坐起来,剧烈的动作扯开结痂没多久的伤口,疼得她呲牙咧嘴,循着熟悉的声音奋力推开卧房的门——

她的父亲正站在院子里同邻居张婶说话,听到动静,转头就看到夺门而出的春喜,男人向她招了招手。

身材瘦削又佝偻着背,但精神头儿很好,一副容光焕发的模样让春喜哭红了眼睛。

“父亲!”春喜眼眶温热,几步路就扑到了男人身上,她个子不算高,只能到男人胸口的位置,头抵在父亲的肩膀上小声抽泣起来。

她压着嗓子哭,话刚到嘴边说不出来了,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大的哭喊声。

男人拍拍春喜的背,安慰道:“春喜,我的小春喜,父亲没事,不要哭。”

春喜的泪止不住,想要问的话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她哽咽问道:“父亲你怎么会好呢?”她还没有把那株草找回来。

“我也很纳闷。”王父看着自己的双臂,回想起那个光怪陆离的梦,接着道:“我只记得我做了个梦,梦里有一只黑色的猫,他问我想不想活下去,我说我有个女儿,说她没了父亲日子会过得苦,我不愿春喜受苦……之后我就记不清了。”

“姑娘你还真是福大命大。”说话的是个胖胖的老妇人,是经常照顾王春喜一家的邻居。

“为什么这么说?”春喜试着想要去回忆醒来之前的记忆,只是一想头就痛得厉害,也不愿继续想了。

张婶继续道:“几天前刘叔在河边钓鱼,刘叔的女儿在河边浣洗衣物,远远儿望见河面上飘着东西,定眼一瞧,没成想是你,她和刘叔赶忙把你捞上来,又找了大夫给你看,大夫说无事,只是你始终不醒,你父亲可担心了好几天呢。”

男人颔首。

春喜只记得当时稳住身子的树干断了,脚下一空摔进了冰冷的河水里,耳边是不断放大的咕噜咕噜的气泡声,冰冷刺骨的水不留余地地迅速灌进肺里,强烈的不适感直冲上头,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肯定是山里的那位神仙帮了你,不然怎么能完好无损地回来?对了姑娘,你有没有向他许愿?”

春喜还有些发懵,张婶这么问,下意识点头。

她确实许了个让父亲快点好起来的愿。

张婶又问了几句关于正巍山的事情,春喜简单讲了破庙的木雕,又讲到那只好看的黑猫,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张婶又追问了几句,直到问不出什么才罢休。

春喜福至心灵,难道是自己遇到的那只黑猫?春喜不放心地瞧了瞧父亲,再三确认不是幻觉后,从后院草堆里翻出几把刀,再次进了山。

这一次她不是要去要去采药,而且在山脚下寻藤蔓和绿竹,编一些箩筐拿去镇子上的集市卖。春喜编箩筐的手艺是母亲教给她的,她聪明、手脚麻利,没一会儿功夫就可以编出一个结实耐用的箩筐来,和母亲一起出摊摆出去没多久很快就被卖空了。

春喜背着满满的藤蔓和竹条回家时,早已过了吃晚饭的时间。她朝后院喊了一声,没有人,想来是父亲出门找零活尚未回家,看到桌子上有一碗粥,应该是父亲给她留的,春喜就着咸菜边吃边编织箩筐,她编得快,转眼编出了很多箩筐,有大的、有小的,之后依次把筐摞得高高的。

她坐在前院的木凳上等啊等,等到天蒙蒙亮,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就拿上大包小包的箩筐小跑到镇子上的集市上,挤开人来人往的人群并找到合适的位子一屁股坐下来,箩筐一摆,开始吆喝起来。

王家小妹手艺好,没吆喝几句就卖空了,袋子里都是沉甸甸的铜板,里头还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碎银,春喜盯着钱袋子若有所思,一路从卖吃食的小摊走到卖小玩意儿的铺子,最后买了一些甜食和野果,之后小心翼翼地用布包起来。

大大的包裹衬得个子不高的春喜更加瘦小了,她疑惑地看向走进正巍山的路。

镇子上的人要想进入正巍山只能从山脚的一条小径上山,然后要穿过七拐八拐的矮小的草丛就可以看到一条明显有人走过的小路,比来时路要宽一些。

原先小道上遍地都是半人高的杂草,现在只有光秃秃的被裸露在外的泥路,路两旁还有一些被折断的枯草,春喜定眼去瞧,断面整齐,是人为砍断的,杂草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这时她发现平时笼罩在小道上的浓浓的白雾也消失不见。

一路上没有没有豺狼虎豹,也没有未知的陷阱,正逢正巍山这几日天气晴好,不下雨,路也好走一些,春喜心里难免愉悦起来,轻声哼起小曲儿来。

没过多久,春喜再一次见到了那间破旧的小庙。

一只黑猫惬意地卧在门外的草堆里,暖暖的阳光轻柔地打在黑色的皮毛上,隐约透出红色花纹来,花纹外侧闪闪的,仿佛给它镀了层金边。

黑猫被晒得舒服了,慢慢张开四肢伸展起来,眼睛眯成一道狭长的小缝,春喜终是按耐不住想要抚摸猫的心思,伸出手一步一步慢慢挪过去,它没挣扎,春喜便大着胆子,一边暗自给自己加油鼓劲,一边缓慢把手放下去,紧接着温暖的、带有皮毛特有的手感不断袭上心间。

“小猫,你有没有名字?没有的话叫你小黑好不好?”

黑猫半阖着眼,好土的名字。

春喜按着摸狗的方法从上而下抚摸黑猫,手劲有些大,摸得它很舒服,也就不计较这个又土又没品的名字。

长着长长的耳朵尖毛毛的耳朵抖了抖,蓬松的尾巴也在左右晃动,随后尾巴俏皮地攀上春喜的脚踝,受伤的地方痒痒的,被猫尾挠得心痒难耐,如果不是它不能开口讲话,春喜觉得它是故意的。

春喜摸得心满意足,随后放下大背篓,往庙里头瞧了瞧,似乎与自己离开之前没有什么变化。

春喜挽起袖子,看了眼屋子里头的布置。东西不多,一张供桌、几个破碎的陶瓮和碗,以及一个古怪的木桩。她把屋子仅有的的几件东西搬到屋外,供桌摇摇晃晃,是一只桌子腿坏了,她从背篓翻出锤子和几枚钉子,一阵敲敲打打之后,春喜摇了摇桌子,桌子不晃了,稳稳地立在地上。

春喜又把角落的草堆堆在一起,一齐丢了出去。

这时,黑猫喵了一声,春喜看到黑猫耷拉着眼皮,眼中略带怨气地盯着春喜,它走过来咬住春喜的裤脚,把她往草堆的方向拽。春喜以为它是想在草堆上玩耍,虽然很想陪它玩,但自己现在有事要做,用手背轻轻拨开黑猫,小声道:“我现在不能陪你玩,你自己找地方玩吧。”说完,从包装精美的纸包里拿出几块甜食,用干净的油纸垫着,放到黑猫面前。

春喜拿来细条的树枝扎成扫把,里拿出扫把,简单把屋子里的地面清理干净,再把搬出去的东西搬回来,这一来一去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黑猫半卧在草堆上,视线一直在忙碌的春喜身上打转。

春喜抱着木桩一步一步往门口挪,木桩有些重,凭她小孩子的力气,勉强能搬开一段距离,搬完就要休息一会儿。

黑猫突然大叫起来,跳到木桩面前,炸起全身的猫,冲着春喜哈气。

“你是不想我把它搬出去吗?”

黑猫竟然点了点头。

“好吧,那我再把它搬回原位。”春喜说完,又慢慢挪了进去。

春喜见收拾得差不多了,把包好的甜食和野果依次摆在供桌上,她道:“山神显灵,这些都是春喜的心意,不知道您爱吃些什么,如果您有需要可以来找春喜。”

黑猫跳到桌上,面前是盛有甜食的碟子,它嘴巴还粘着一些甜食的碎屑,它喵了好几声,围着碟子转了转,坐下。

“不可以。”春喜把它抱下去,“这是送给山神大人的,你要是喜欢吃,下次还给你带来。”

“你要不要和我走啊?”春喜笑道,她好像看到黑猫眼尾的红色花纹深了一些,额头上也多了几道弯曲的竖纹。

“那里也有像你一样的猫,或许不会像在这里一只猫孤孤单单的。”春喜听说这正巍山里会有可怕的猛兽,万一被野兽叼了去或许她就找不到它了。

春喜离开之际,蹲下来向黑猫张开手。

“想要离开这里的话,现在就和我走吧。”

一人一猫面面相觑。

她见黑猫安静地端坐在面前,歪头打量自己,随后黑猫抖落掉身上的灰尘,转身向树林走去。

春喜也不强求,只希望下一次还能见到这只猫,也就随它去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春喜一边做一些手艺活赚点儿钱补贴家用,有时间进山给山神供奉吃食。七八月逢杏果成熟,春喜摘来杏果晾晒加糖制成果干,随甜品一齐放到供桌上。她发现这位山神挑嘴得很,爱吃甜食,不爱吃酸的,送去的杏果干一块也没动。

春喜下山时经过村口,看到村口挤满了人,好奇看了几眼。

她叫住其中一个人,问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怎么都聚在这里?”

“听说有人在山上看到了山神,大伙儿想去见见山神大人的真面目。”男人眼露精光,搓了几下双手难掩兴奋之色。

“丫头,你经常进山,有没有见过山神?”

春喜摇头,她可没见过什么山神。

男人似是不甘心,和气的表情里多了几分凶狠,抓住春喜的胳膊不放,男人力气大,这一下肯定抓疼了春喜,她皱着眉,不悦地回道:“没有见过。”边说边甩开男人桎梏她的手,加快步子离开。

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流言,说有人见过正巍山的山神,说这位山神风姿绰约、仙人之姿,遥遥一见终是难忘,且这位山神菩萨心肠,只要拜了他,什么愿望山神都会达成。

一时之间镇子上的人陆续前往正巍山想要一探究竟,当他们看到山腰上的破庙时,意识到相信正巍山上有位山神的传说是真的。

有人许愿想要发财,没过几天他便靠着被人丢弃在家门口的包袱发了财,包袱里是满满的草药,卖给了药铺狠狠赚了一笔。

有人许愿想让年迈的母亲早日康复,没过多久瘫痪多年的老母亲竟然奇迹般地站了起来。

自那以后,那间破庙挤满了人,不论男女老少,还是贫穷富贵,只要心中所想,他们都要过来拜一拜。

只是他们从未见过山神的模样,倒是时常出现一只黑猫的身影。

“那一定是山神大人的使者!”

“是山神大人的化身!”

有钱人出钱修缮破庙,供奉寻常人不得见的贡品,甚至昂贵布匹、金银珠宝也被堆到了供桌之上。人们按着黑猫的模样在小庙中间立起一个巨大的黑猫木雕,全身黑色,四足用金边勾勒,尾巴高耸,金黄色瞳孔的双眼直视前方。

悄然跟着人群进山的春喜躲在树后看着源源不断从山脚下涌上来的人,他们的脸上皆是对**的追崇。

春喜捡起掉在地上的油纸,油纸被进进出出的人踩得发黑,上面还粘着被踩碎的甜糕,地上还有很多张,逐一清理完已经是傍晚了。春喜摸了摸揣在怀里的酥饼,供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贡品,想来这么不起眼的东西山神是不会看的。

春喜无愿,拜完就要离开。

“喂,小孩儿。”

叮铃一下,紧接着传来一道清润声音。

春喜抬头望去,对方半躺在房梁之上,一只脚轻轻晃动着,脚踝上的铃铛随着动作发出悦耳的响声。圆润的脸上透着几分稚气,半阖着眼,金黄色的双眸在烛光下显得尤为明亮。

“小孩儿,你不为自己许个愿吗?”他问,目光停在春喜的脸上,春喜不卑不亢,她回道:“我没有什么。”

她自知心怀愧疚,怎可向山神厚着脸皮许愿?

“随你。”来人轻哼道。

“小孩儿,你有没有给我带一些吃的?”

“我有名字,不叫小孩儿。”

“那你叫什么?”

“我叫春喜。”春喜仰起脸,道。

“那你叫什么?”

对方沉默了好一阵,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像是终于憋不住似的,身上的银铃随着抖动的身体相互碰撞发出吵人的声响。

“你笑什么?”

“很久没有人问过我的名字了,让我想想我应该叫什么。”对方思忖片刻,回道:“青阳,你就叫我青阳吧。”

青阳狡黠一笑,又道:“叫我小黑也可以。”

春喜猛然瞪大双眼,对方正用颇有玩味的眼神看向自己。

“这下你能不能把你怀里的东西给我?”

春喜指着供桌上的东西,说:“那里有好多东西,比我的饼好吃。”

“他们供奉的东西大多油腻,吃多了肚子不舒服,还是你给的好吃。”

话到此处,春喜再笨也猜到了青阳的身份。

想到曾经大言不惭想要把黑猫接到家里,脸上不由得浮起一抹红晕。

“你说很久没有人叫过你的名字,是为什么?”

“母亲去世后,我去过很多地方,极寒之地、荒漠沙丘,世人大多以山神之名唤我,时间久了,我也快忘了自己的名字是什么。”

“你也有母亲吗?”春喜震惊道。

青阳语塞片刻,直呼:“好没礼貌的小孩儿。”

春喜似乎瞧见青阳猫身的毛发炸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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