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浮宫本次展出三十多幅莫里索油画,大部分都是从私人收藏家手里借来的,非常难得的展,徐穆也不想错过。
“很少见到女画家。”排队入场的时候,菲利克斯在徐穆身后说。没错,这个家伙只要能出门是绝对不会待在屋子里的。
“大部分来留学的东方人好像都是男性。”他继续感叹,“东方女人在做什么呢?”
“……”他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西方女人在干什么?”徐穆问。
“……”
“你们不是也不让女人上战场吗?让她们待在家里生孩子,做饭,缝衣服……”
“……莫里索真是伟大的女画家。”
“哼。”
其实他说的没错,徐穆在巴黎也没有遇到过同她一样的留学生。现在的中国女性由于各种原因可能连书都念不完,更别提绘画了。家里小有资产的,也会选择将家中男人送出国深造,女人么?那大概只有绕着灶台走的,要走出国门,就需要付出比男人更多的力气。社会各种资源的获得,相比起男性,女性好像总是更艰难,古往今来,一直如此。
“海泽尔,”他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那些都是某个人的想法,我从不这么认为。”
“嗯,我知道。”
“你怎么会学油画?”他今天问题有点多。
“我……我小时候画山水画的,后来才画油画。”
“什么画?”他探过脑袋,求知欲很强的样子。
“画山画水……”
“那你和谁学的?”
“我爸爸。”
“嗯,”他停了停,“油画也不错。”
莫里索作为印象派的核心成员,是一名杰出的女性艺术家。欣赏她的画会让人心情愉悦,清新明快的色彩,轻盈灵动的笔触。画作呈现19世纪中产阶级女性的日常生活,细腻优雅,有着毫不矫饰的真挚情感。
菲利克斯跟着她的脚步一幅幅欣赏过来,他不懂画,但是他能感受到画面想要传达的情感。相比起其他印象派画家,例如高更、梵高,莫里索的画是很简单的,甚至于单薄。但是她的画却很纯粹,不见人间疾苦的绘画,洗涤心灵。
“你看她的画里,大部分都是女性视角下的私密领域。因为在男性主导的领域,她没办法同男性画家那样,自由地描绘咖啡馆、妓院那些公共领域。她的画很简单,却有独树一帜的风格。”
菲利克斯静静地听她讲完,好一会儿没说话。徐穆猜测他可能是没听明白。
“原来如此。但身为画家,总是需要厕身于人群,观察人间百态,体会百种况味。如果只是蜗居一隅,灵气枯竭,艺术之火燃烧殆尽,后悔已来不及。海泽尔,生命转瞬即逝,享受有限的时间,去听,去看,去感受,世界广阔而未知。”
在名为《朱莉的白日梦》的画作前,他突然转过身对她说。她仰头,明亮的目光注视着他。莫里索画中的光影投射到现实,眼前是一片灿烂阳光。她很想问一句:那么你呢?
他们从卢浮宫出来时,遇到了独自来看展的罗书诚。徐穆略尴尬,昨天拒绝同行,结果今天自己又来了,但出于礼貌,她还是上前打招呼。
罗书诚又邀请徐穆随意走走,徐穆没有再拒绝的。
菲利克斯落后一步缀在徐穆身后,面无表情。
“当年德国人来的时候,巴黎人的不抵抗是多么正确的选择。”让他有幸亲眼目睹这些伟大的艺术品。
徐穆有点无语,他老爱哪壶不开提哪壶:“确实,法国人打仗不怎么样……”她自动切换成中文。
罗书诚点点头:“自拿破仑后好像就没打赢过,如果打德国人也算的话。”
“那是美国人的功劳,法国男人的做派就像是自己打了胜仗一样,一个个嘴硬骨头软。”徐穆说。
“不好这么讲的,徐穆。”
“你在说什么?”菲利克斯问。
“没说什么。”
“哦。”
“既然如此,不如去看看拿破仑。”罗书诚说。
拿破仑有什么好看的?门票对徐穆来说不算便宜。一代大帝拿破仑就躺在一个直径为36英尺的圆形墓穴内。
来都来了,钱也花了。徐穆怀着敬畏之心低头看圆顶底下由红色芬兰花岗岩雕刻而成的石棺。十二座象征胜利的的白色女神雕塑围绕石棺,石棺底下,拿破仑最为辉煌的八场战役名刻在大理石上,整个墓地有一种庄严肃穆之感。
不过这个帝王坟墓也过于小了,怎么配得上拿破仑呢?要知道在中国,埋一个皇帝一般需要挖一座山。中国人跋山涉水只为瞻仰埋着帝王陵寝的山头,是为虔诚。
“在巴黎,到处都是拿破仑的痕迹,法兰西人民的英雄崇拜在这位伟大的帝王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那可不,你看卢浮宫里那些伟大的作品,有多少是他从欧洲各地掠夺回来的,法兰西人民感谢他。”
“徐穆……”
“不过再伟大的人,死后也是躺在这样一具四四方方的棺材里。”每天这么多人从他棺木前走过,对中国人来说,那不是不得安息吗?
“他有他存在的意义。”
“……当然,伟大的帝王嘛。”管他声名显赫抑或庸碌无为,死亡使者无差别地欢迎所有生命。
“那我们呢?”身后的人突然开口,徐穆和罗书诚同时转头看他。
“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好歹也是在这个世界存在过。”罗书诚说。
“活着自有意义,菲利克斯。”徐穆说。
他低头笑笑,没有说话。
罗书诚想去军事博物馆,里面有当初英法联军从中国掠夺来的藏品。
“巴黎人将二战军备也放在这里展览。”罗书诚说。
菲利克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算了,罗学长,今天就到这里吧。”徐穆对那些也不是很感兴趣,她不喜欢武器。
罗书诚看一眼菲利克斯:“好啊。”
三人坐在布雷泰尔广场的长椅上喝热咖啡,本想驱散寒意,结果越喝越冷,巴黎的冷是湿漉漉的,套再多衣服,也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寒意。
徐穆正前方是巴斯德的纪念雕像,再远一点就是荣军院闪闪发光的圆顶,他们刚从那里出来,准备分别,罗书诚买了咖啡来。
“巴斯德也应该被纪念。”徐穆说,相比起北面繁荣的大金顶,这里过于萧瑟了。
“饿不饿?”菲利克斯问。
“有点。”
“人们喜欢纪念战争。”他说,“胜利的侵略是正义的,只有失败才是罪恶且不可饶恕。”
“不能这么说,任何侵略战争都没有正义可言。”罗书诚说。
“正义或非正义,是战争的胜利方书写的。”
“侵略哪有正义,参与侵略战争的都是罪人,不可原谅。”他直视菲利克斯,“就像中国人不原谅日本法西斯的罪行。”
徐穆拍拍罗书诚的手臂。
“哦,原来如此。”菲利克斯低低说了一句。
“巴斯德的雕像也应该造个金顶让法国人来纪念嘛。”徐穆又说。
“……”
回去的路上,菲利克斯去给徐穆买三明治。
“他是德国人,参与战争的德国法西斯。”毫无预兆的,罗书诚说。
“罗学长?”徐穆惊讶。
“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姓氏就猜到他不是法国人,他更像北欧人,”他笑笑,“徐穆,你怎么……”他欲言又止。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徐穆,难道你忘记当初日本人在南京的所作所为吗?”
“那是日本人做的,和他有什么关系?”
“你疯了,徐穆!”他有点激动,声音也不自觉放高:“法西斯都是一样的,搞大屠杀,你敢说他没有杀人?他是一个战犯!”
徐穆脸色煞白,他说过,他唯一会做的是提枪和瞄准。
“我不知道,你为何……你为何……”他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总是和他在一起?”
因为一开始徐穆没得选。
“我要回去了,罗学长。”徐穆起身要走。
“你回哪里?你和他住在一起?你在做什么?”罗书诚拦住她的去路。
“我没有做什么。”
“我知道,现在有很多女学生,因为一些经济方面的困难,做一些,做一些……”他难以启齿。
徐穆的黑眼珠盯牢他:“你认为我也在做那些事是吗?”
“徐穆,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如果你有困难,你可以找我。”
徐穆没有生气,只是觉得冷:“我要走了。”她埋头绕过面前的人,步履匆忙凌乱。
“徐穆……”
徐穆冷得止不住颤抖,罗书诚的话如当头棒喝。菲利克斯参与了战争,也许参与屠杀,他的双手沾满鲜血,罪孽深重。她没有想过吗?她只是潜意识里不去想。她也无法想象菲利克斯杀人的样子,因为在她眼里,他精致又脆弱,走在死亡边缘,也许她一个不留神,他就会死掉,就像他送给她的瓷娃娃,只要她放手,它就会四分五裂。
“海泽尔。”脚步声接近。
她低头不语。
手被赶上来的人抓住,迫使她停步:“吃东西。”纸包里是尚有余温的三明治。
她的手因为寒冷而僵硬,被他抓在掌心里,热意包裹而来。她受惊一般撤离。
蓝眼睛里冰川碎裂,视线停留在她脸上。
“你不要……你不要随意抓女孩子的手。”徐穆说。
这不是她想说的:“我知道了。”
“回去吧。”他双手插兜,径直往前。
身后有窸窸窣窣包装纸的摩擦声,声音越来越小,他停下脚步等她。
他看到他们在吵架,男人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他没有听懂,直觉和他有关。
“海泽尔。”他转身,她埋头吃三明治。
“嗯?”
“……好吃吗?”
“……”三明治有什么好吃不好吃的,都是一个味,“你要吃吗?”
“不用。”
两人继续往前。
“海泽尔。”他转身,她将包装纸团在手里。
“……嗯?”
“你刚才在吵架。”放在以前,他是绝对不会过问的,一切都与他无关:“然后你不等我自己走了。”
“是的。”他看见了。
“为什么要吵架?”是因为他吗?他有点讨厌现在的自己,和他有关又如何?他为何要问?
“没为什么。”
果然,他不该问。他转身加快了速度。
“菲利克斯。”徐穆小跑两步追上去,“你为什么要参战,比特纳先生却不用。”她终于问出口。
疾走的脚步突然刹住,钉在原地:“海泽尔。”他回头,双眸下垂,视线沉沉地落在她脸上,似乎在确认她的问话。
“我……对不起。”周遭的温度降到冰点,她或许问错话了。
“参与了侵略战争的是罪人,对吗海泽尔?”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她也这么认为。
“我并没有这么说,菲利克斯。”突如其来的低气压,徐穆不知道为什么一句话他就会这样。
“你没说,是的,你没说。海泽尔,我杀了很多人,扣动扳机,杀到麻木。那些罪恶不是战争结束,三年劳改就能抹去的……”
“菲利克斯……”徐穆害怕了,面前的菲利克斯带着残酷的冷笑,狭长的双眸眯起,像是回到了战场上,下一秒就要提枪结束这一切。
“我的存在就是罪恶。”眼底是深不见底的黑洞,所有光明沉入深渊,“威廉不一样,他拥有正常的人生,不曾见过令人恐惧的死亡,前途璀璨,海泽尔,任何人都会选择他吧。”
“没有,菲利克斯,我什么也没说。”徐穆急了,她抬手去握他的,被他躲开。
他迈步往小楼走,背影比平时更加单薄,无形的屏障,将所有的明亮与喧嚣隔绝在外。一直以来,他都是一个人走在没有边界的空荡荡黑夜,他与她之间是何其遥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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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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