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赵五娘近来有一桩心事,日渐沉重——眼见女儿行将及笄,婚事却仍无着落。夫君虽清名在外,性情却过于刚直。任议郎之时,屡屡直言进谏,开罪了不少朝中显贵与内侍中人。她终日悬心,只恐不知何时,又将招来祸端。

阿琰自降生以来,便随父母漂泊流离,自北疆至江南,未曾有几日安宁。若能嫁得如顾生这般心性沉稳、家世清正之人,得良人相伴,有宗族护佑,为娘的这颗心,也便可安放了。

可惜自家亲族至多不过是寒门之户,并无相配的子弟。夫君却似从未将女儿的亲事真正放在心上,只一味将她当作男儿教养,授以琴棋书画、经史子集。至于织布绣花、女工针线,她虽天资聪颖,一学便会,却偏不肯在这些事上用心。

终日只与蔡睦等学子相处论道,于阿母之劝诫半句不入耳,唯听阿翁之言。而夫君又处处纵容她的性子,家中竟无人能约束得了她。

每与夫君言及当为阿琰寻一良婿,蔡邕虽口称“是极”,过后却迟迟不见动静。问起来,也只推说“孩儿尚小,此事急不得,总须随缘”。

可这缘分迟迟未至,赵五娘空自心焦,却也无计可施。

顾生行过冠礼,已改称顾雍、顾元叹。赴京就任郎官之前,依礼恭谨前来向恩师拜别,并奉上厚礼。蔡邕亦为之修书数封,分致尚书卢植、侍中马日磾、杨彪等友人,以为引荐。

师徒二人于书房中恳谈畅饮,所酌乃是元叹自带的家酿桂花酎酒。此酒花香馥郁,酒色澄澈,滋味醇厚,妇孺亦可浅酌。

阿琰与蔡睦闻得酒香,悄然寻至。阿翁含笑招手,唤他二人也入座共饮,以作话别。

“元叹啊,你即将西去洛阳,为师有些话不得不嘱咐。”蔡邕轻叹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那历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忧虑,完全不似寻常饯行时的欢欣。

顾雍恭敬地斟满老师的酒杯:“学生谨听教诲。”

蔡邕凝视跳动的烛火,缓缓道:如今的洛阳,已非光武皇帝时的盛世都城。他压低了声音,十常侍专权,张让、赵忠之流把持朝政,卖官鬻爵,蒙蔽圣听。我在洛阳时,就因得罪这些阉宦,险些丧命,不得不流亡吴地十二载,这些你是清楚的。

顾雍眉头微蹙:学生听闻大将军何进正在整顿朝纲...

何进?蔡邕冷笑一声,一屠夫尔!凭借妹后之势登上高位,有勇无谋,刚愎自用。他麾下虽聚集了不少人,却龙蛇混杂,难成大事。蔡邕倾身向前,目光如炬,“切记,到了洛阳,万不可卷入外戚、宦官甚至士族之间的争斗。你要如浑金璞玉,韬光养晦,观摩学习,广结善缘,切勿轻易表态站队……亦不要主动与人提及是我的学生。

窗外秋风萧瑟,卷起几片落叶。蔡邕又饮一杯,继续说道:朝堂之中,目前宦官、外戚、士族三方互相牵制,暂时处于平衡之态。天下之势才真正令人忧心。黄巾虽平,然黑山、白波诸贼蜂起,州郡疲于应对。更可怕的是去年改刺史为州牧之策,此乃朝廷最大失策!

“老师何出此言?”顾雍问道。

“赋予州牧军政大权,无异于纵虎归山!”蔡邕语气激动,“刘焉据益州,刘表镇荆州,袁绍掌冀州...这些人手握重兵,日后岂会再听命于衰微的朝廷?大汉四百年江山,危矣……”

顾雍沉默良久,方才开口:“若天下真有大乱,学生当如何自处?”

蔡邕的目光忽然变得深远:“这就是我要你牢记的最后一事。”他起身走到窗边,遥望江东的夜色,“若北方生变,切记立即返回吴地。江东有长江天堑,物产丰饶,豪杰辈出,是一方可保全家国、以待时变的化外之地。”

他转身凝视顾雍:“你出身吴郡顾氏,与陆、朱、张三家同气连枝。在京城时,也要多与淮泗英杰交往,故土与同乡才是最可靠的依托。时也、命也,挽狂澜于即倒,恐非人力所能及,乱世中,尽力保全族人、庇护桑梓少被牵连涂炭,才是实实在在的功德。”

顾雍郑重叩拜:“学生定谨记恩师教诲。”

正欲起身告辞,忽闻阿琰清声稚语,朗朗问道:“阿翁,孩儿愚钝,有一事不明。宦官、外戚与士大夫,既同是拱卫皇权、共忠天子,志既相同,何以竟相争至此,不死不休?”

蔡邕闻言一怔,未料琰儿竟发此问。沉吟片刻,方缓声答曰:“虽其志皆在护持皇室,然所忠之实各有不同:士大夫所忠者,乃社稷与道统;外戚所忠者,乃一族之荣衰;宦官所忠者,唯人主一人而已。且其权势所出亦异:士大夫之权,出于制度典章、诗书经传;外戚之权,出于椒房姻亲、裙带之联;宦官之权,则出于帷幄亲近、朝夕承欢。”

“既皆欲代行天威,纷争自然难免。”

阿琰听罢,却轻轻摇首:“阿翁所言固然有理,然孩儿以为,宦官、外戚、士人,无论其忠义何指、权出何门,若果真皆以江山社稷为重、以百姓安乐为念,便不当相争至此、势同水火。”

“惟其表面标榜忠君爱国,内里却营营于私门家族之利,方会为权柄而你争我夺,不惜以命相搏。”

“天子势弱,士族坐大,陛下欲借宦官、外戚以制衡世族。然阉宦、外戚之徒,既无学识根基,亦乏远见公心,惟知滥用威权、行酷烈之事,致使朝纲紊乱、天下不宁。”

“孩儿近日读史,尝见孝武皇帝行事:行‘推恩令’以分削诸侯之势,立‘左官律’、‘附益法’以孤绝藩王之援,设‘刺史’以监察地方,徙豪强以靖安乡土,专盐铁以富国强兵…真可谓明见万里、雷厉风行,实一代雄主也。”

“敢问顾兄,尊祖之时,家中田亩几何?徒附几许?资财几多?而今数目若何?再观吴郡一地,昔年所贡稻谷、税赋、缣帛几何?今日又贡几何?”

“人,归于何处?粮,输于何处?财,敛于何处?”

一席话既毕,满座寂然。蔡邕、顾雍、蔡睦三人皆瞠目怔忪。蔡睦或有茫然,然邕与雍相视一眼,心中洞明:此女所言,字字中的,洞见深微,岂寻常孩童所能及!

顾雍更是听得冷汗直冒。

会稽山阴的蔡氏寓所内,虽值乱世,漂泊至此,蔡邕与赵五娘决意为爱女琰提前半年行及笄之礼,以明其成人。仪式一切从简,唯至亲在侧。

堂前仅设一席,置素衣、发笄、醴酒等物。蔡琰身着采衣采履,散发垂额,静立于东房等候,神色竟有几分平日少见的庄重。

吉时已至,母亲赵五娘作为主人,率先出迎宾客——实则唯有家族侄儿蔡睦一人。年方十六的蔡睦今日特地着了洁净深衣,屏息立于堂下,权充有司,奉上盛有发笄的漆盘。

蔡邕肃容正坐,朗声吟诵祝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声调沉浑,在夏日的静寂中格外清晰。

赵五娘闻言,眼含温热,上前为女儿轻柔地绾起青丝,盘成端庄的发髻。蔡睦适时躬身奉上那枚朴素的玉笄,赵五娘接过,稳稳簪入发间。

这一刻,方才那个总角垂髫、蹦跳于庭的少女似乎倏然远去,眼前俨然是一位仪容端丽、初展风华的待字淑女。

既加笄,乃行醴礼。蔡邕亲自执爵,琰跪而受之,祭酒少许,而后啐酒,完成仪式。最后,蔡邕为女儿取“字”昭姬,愿其“明德有光,贞静如圭”。亦遂了女儿从小对曹大家班昭的向往之意。

礼成,蔡琰——如今已是蔡昭姬——向父母行大礼拜谢。抬首时,目光清亮坚定,虽无喧哗宾客相贺,但至亲的期许与守护,已为这简单的仪式灌注了最深重的分量。

自阿琰行过及笄之礼,婚事便成了蔡邕与赵五娘心头首要之虑。

择婿之议,首重门第清望。若能联姻弘农杨氏、汝南袁氏、颍川荀氏、陈氏这般累世经学的名门,或与卢植、马日磾等世交之家结缡,方称上选。如此门第,非但学脉相通、声气相投,更兼政治根基深厚,纵逢乱世,亦能为琰儿觅得一方安稳天地。

若不得于此,则宁择寒门才俊或门下品行端方、前程可期之弟子。虽无煊赫家世,然君子如玉,才识超群,他日未必不能显达。将琰儿托付与这般郎君,既全了岳翁识人之明,又可保女儿不受豪族倾轧之累,夫妇相敬,反得长久安宁。

然蔡邕虽名满天下、为士林所宗,终究非世代簪缨之高门。家中人丁稀薄,朝中缺兄弟子侄可为奥援,名望虽盛,实则如无根之木,难御风雨。更因其性刚直,曾忤逆宦官,屡经流徙,致门庭冷落。时人虽敬其学,亦畏其祸,联姻之事,多有踌躇。

故而蔡邕交游虽广,登门议亲者却寥寥。偶有问名者,亦非良配。

顾雍甫入京师,吴郡顾氏便遣人前来,为其胞弟顾俊求娶文姬。顾俊年方十七,容貌亦称端正。

然阿琰闻之,连连摇首。昔日于学舍之中,她早识得顾俊为人——若元叹为云间皎皎游龙,其弟则似林间躁动猢狲。她私谓母亲:“儿岂能嫁与这般心性浮躁之徒?”

既已婉辞顾家,其后吴郡陆家、张家媒妁登门,蔡邕夫妇亦只能一概谢却。赵五娘私心,不想女儿如此远嫁,一家人筹谋着等天气转暖即回陈留圉县,那边亲族聚居,或能寻得良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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