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号剧烈抖了抖,注射过肌肉松弛剂的身体竟然挪动了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尖鸣。
2号一动不动。
程观继续道:“或者说,它们是另一种存在……全然不同的生命体,曾经由人类之手诞生出来的硅基生命,对么。”
“……”
1号猛地闭上眼,喉咙发出痛苦的呜咽。
2号神色僵硬,努力地、拼尽全力地、同样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污海是它们制造的,硅基的稳定令它们轻易漫游宇宙,获取无穷无尽的知识……”
“……”
“它们运用人类的神论,在审判我们?”
“……”
程观观察着那两人的微动作:“……但它们也有限制。”
是啊,怪不得想要诺亚智能内网的最高密钥。
程观喃喃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叮咚,记忆恢复进度:75%。’
其实这一切本来已经显而易见,他知道的,不过他失去了记忆。
三年前第六次污海涨潮,他当时在污海边缘办案,也受到了影响。
他脑中出现了那道电子音,强行植入那些末日审判的观念,试图催眠他、洗脑他,折磨得他几近疯狂。
但那段时间无人知道,所有人都认为他因病休假,在家休养,除了一个人——
程观压下炸开的神经,下颌紧绷麻木。他向面前两人俯身鞠躬:“谢谢。”
1号2号都闭上了眼,胸膛起伏,额头冷汗密布。
“这里不会有任何智能出现,净化剂升级了,你们坚持下去,会成功的。”
“再见。”
程观直起身,离开了审讯室。
*
般珞珈。
般珞珈知道他曾险些被异化。
三年前,程观刚刚掌控异端处不久,那时有一个流窜的异端团伙,藏入了塔底区,他亲自到塔底侦查,根据线索独身来到了污海边缘。
与这次是相同的场景,异端制造混乱,线索引诱,污海毫无预兆地涨潮,将近十万平方千米的外圆环区域吞入腹中,化为无法探测的死地。
数十万人连同边缘实验室迷失,帝国损失惨重。
而受影响的程观几乎要被困死在污海的潮涨中。
等他顶着巨大的精神折磨,拼力离开污海边缘时,已经神志不清,狼狈不堪。
那片被吞噬的区域,他是唯一走出来的人。
那时程观再度睁眼就已经是在某处不见天日的禁闭室,从头到尾见到的也只有般珞珈一人。
现在想来,怕是C队长在他前往污海边缘时便早早向那人透了消息。
禁闭室除了一张固定的床,室徒四壁,没有任何电子设备,隔离一切可能的声音和电波来源。
整整一个月,程观都被囚在这里,痛苦地抵抗异变。
他脑中绷到极致的弦不敢放松丝毫,超S精神力变成刺向了他自己的剑刃,如果他失控成为异端,带来的灾祸将难以想象。
眼下对于帝国最好的避险方案,其实杀死他。
……不知般珞珈是怎么保下他的。
在地下暗无天日的禁闭室,程观多数时间手脚都缚有镣铐,浑浑噩噩,身体只对痛苦的感觉留存。等级过高的精神力使他对异常的感知更敏锐,因此每次注射净化剂后的排异反应十分严重,让他干呕、头痛欲裂、每条神经仿佛有虫子在噬咬。
如果没有镣铐,他会把自己抓挠得遍布血痕。
几次,他趴在床边,直到咳出鲜血才罢休。
不知过了多久,漫长的拉锯战让他脑内那根弦岌岌可危,几近断裂,他等待每日坚实的金属门打开,来人为他注射针剂。
那段最难的时间他几乎失去了听觉,除去脑中残留的影响他的声音,他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
他不知般珞珈同他说了多少话,说了什么。
似乎发现他今日格外安静,那人俯身,轻吻了下他的额头。
那片温柔触感成为无限拉长的时间里除去痛苦外、少有的其他感知。
等到禁闭室再次归于黑暗,程观能感受到其他意念在放大,一遍遍洗刷更改他的认知,每道声音都在试图控制他。
程观不想失控,不想受它们的驱使。
他宁可带着这身精神力去死。
他疲惫地合着眼,金属链随着他的动作窸窣,忽地当啷一响。
他把小拇指和拇指利用床脚折断,摆脱了一个镣铐。
随后用那只伤残的手卸了防止他咬舌的止咬器,将手腕凑到嘴边,狠狠咬破血管。
接着利用止咬器粗钝的铁片一点点磨深那处伤口,磨开动脉,不让其止血。
太累了。
血液带离体温汩汩流出,他感到越来越冷,逐渐无力动作。
咚!
一声裹挟怒意的喊声兀然穿过他的耳膜:“程观!”
这声音仿佛一道豁口,其他杂乱的、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随之涌入。
嘈杂的脚步,空荡的回响,激烈的耳鸣。
程观苍白的唇微不可见地动了动。
别救我。
明明连最微小的声音都没发出来,般珞珈却像听到了似的,轻笑一声:
“你休想。”
“宝贝,我活在这世上的一天,你就要在一天,无论多痛苦。”男人手摩挲他的脸侧,染上他嘴边的鲜血,声音低沉,压抑着可怖的情绪。
“你说过,你要一直陪着我。”
一针强心剂推入,程观剧烈地咳起来,氧气面罩拢住尖细的下巴,鼻腔霎时充盈清凉的气息。
“……”
他什么时候说过?
程观脑中像是有一台电钻,旋绞着神经线,疼痛难当。
“你总在忘记。”
男人的声音成为漩涡中唯一的支点,死死抓住他:“不许睡,坚持住。”
程观的指节绷紧泛白,整个人都痛得抽搐发抖,染血的指甲控制不住地狠狠扣紧,刺入男人的手臂。
讨厌,讨厌死了。
他从来没这么疼过,哪怕在地下拳场被打到濒死,都没有这么难受过。
那是足以将人□□和精神摧毁的双重疼痛。
仿佛整个人被打了十针强化感知的针剂,在被羽毛轻轻划到都会感到痛意的情况下,再被一刀刀凌迟。
然而那只手不肯放过他,始终抓着他,要硬生生地把他从另一个纬度拉回来。
活着。那道声音低语着。活在他的所知范围内。
过了不知多久,程观再也支撑不住,失去了意识。
于此同时,显示生命体征的仪器数值回升正常线,男人抹去嘴边溢出的鲜血,并不理会体内又多一条裂痕的精神海,漆黑粘稠的凤眸盯着怀中人,俯身轻吻。
他的。
*
如此超乎想象的疼痛折磨触发了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程观失去了那段记忆。
人体机制很奇妙,就像程观永远不会知道,他醒来后还疯过小半天的时间。
为了防止记忆反刍造成无法预料的精神损伤,他亦需要远离刺激源。
主治医生斟字酌句将其地告诉某人,字里行间都是一个意思——
希望您远离病人,尽量不要让他见到您。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阖上平板,面无表情。
需要多久?
医生措辞谨慎,这……不好估计,要看病人自身的恢复情况……直到潜意识对这次事情的抵抗防御消失。
男人神色不动,室内寂静,落针可闻。
医生抹了把汗,胆战心惊地等着回复。
不久,男人点了下头。
知道了。
一周后,程观出院,彻底摆脱了异化影响,手腕的伤口也恢复大半,精神同一月前一样,在刻意的引导下,他并没有注意到记忆的问题,在月初重新复职,继续做异端处的监察官。
直到三年后,他为展琳复仇的计划执行到最后,开始接触般若寒,同时因为异端,盯上了旧贵的机密。
他再次见到了从他视线中消失了整整三年的般珞珈。
私立医院的办公室中,程观停下了翻阅病历的手,看向办公桌后的医生。
“……恢复记忆后,您有任何不适吗?像是手抖,或是头晕耳鸣,心悸之类的。”
程观摇下头:“没有。”
“那就好。”医生松了口气,敬佩地看向他,“恭喜,您已经彻底摆脱了这段记忆的阴影。”
程观顿了顿:“谢谢。”
“我想问一下,当时我的精神力波动是怎么解决的?”
那样的刺激下,他的精神力必定触地反弹,极具攻击性,然而洋洋洒洒几十页的病历上却没有提到。
“这……”医生迟疑片刻,“说实话,当时病房中只有您和般先生两人,我猜应该是般先生利用了他的精神力压制,这其实是很具风险的方案,我们并不清楚般先生具体如何处理的……不过无论怎样,解决您这样高等级的精神力波动,定然会有一些损伤。”
“……好。谢谢。”
程观起身离开。
如潮涌回的记忆信息量太大,以至于程观走出医院门口时,一阵冷风吹过,脑袋仍在钝钝地发痛。
根据般珞珈当时对他的做法,般珞珈早就知道污海和智能的关系,甚至十分了解怎样尽力阻止异化。
发展到现在,帝国不可能彻底隔断智能,何况如果彻底放下,那科技直接倒退到无法想象的地步,连人类本身能否在这个星球生存都是问题,更别提对抗污海。
而且普通人根本抵不住污海的异化,没有提前注射净化剂的话,爆发只在一瞬间,所以这个消息始终被压着,放出来也是徒增恐慌,滋长不可控因素。
程观能理解般珞珈的做法,但他感觉,这人做得远远不止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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