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日格外冷些,雪也早早地来了,在地势偏南的大晋,人们多添了件衣服,无甚影响,殊不知,来自北方的寒风带来的不仅是冷意——
还有战祸。
寒潮来得猝不及防,荒芜草原上牛羊无食,多有饿死,边境封锁仍在,能够流通货物暂缓眼下情形的互市亦未开通,使团回归赛罕后,不过十几日,世子便率军出征,直攻大晋边境。
而彼时,上京初雪,高帝于龙潜初以过冬祈福之名,南下前往新成的长岐宫暂居。
冬至将近,上京节市繁荣,百姓依俗挑起灯笼,宫中围炉博古,一派喜气。
边境战报抵达之前,程观出宫回了趟府邸。
这些日休假,西厂的事宜多由清融代理汇报给他。而自从湘潇馆那日起,清融对他的态度愈发奇怪。
像怕,又像愧。
程观的确对他起疑过——清融踩得时机太好,尤其是湘潇馆他擅自追出去,那扇没关的窗射来箭恰好杀死吴千户。
不过他又确信清融对他之心并无虚伪,其中关节程观不欲细推,反正高帝对他消泯杀意,现下情形,让他放权也无所谓。
小雪纷扬,提督府门前,程观下了马车,女使在一旁撑着油纸伞,走了两步,低头瞧见了什么,忽地惊呼一声:“啊。”
程观脚步顿住,垂眸看去。
府门石阶上积了薄薄白雪,那片灰白之中,一只死猫的尸体静静放在其中。
“对不住大人,是奴婢一惊一乍……”女使正要屈膝请罪,却见程观弯下腰去,竟是用绢布捧起了那只小猫。
小猫本是通身雪白,此时柔软毛发却被血污尽染,斑驳脏污,身上伤口整齐,一看便知是人为。
“大人——”
府门打开,老掌事喊道,见状一愣:“这、这不是浮白……”
“前些日头府中四下找它都不见,没成想……这是哪个不是人的竟折磨起它来。”老掌事心下气愤。
程观手中像是捧一把冰块,神色亦冷清下来。
能将浮白从府中偷走,再把尸体放在他归府时的石阶上招摇示威的,除了楚灵泽,还能有谁。
“葬在亭前那颗枫树下罢。”程观轻抚过小猫僵硬的耳朵,“……是我连累了它。”
“怎会是大人的错,浮白若不是受了大人的福气,许是早饿死在了庭院的哪个角落。”老掌事叹息。
绢布裹住浮白的尸身,程观将其交于老掌事手中:“将浮白失踪那日出过府的当值小厮叫去审问。”
“是。”
老掌事转身去安排。
先前楚灵泽不过是拿捏原主师门和孟家人的性命,如今他当真脱离了掌控,这人却还不死心。
——程观亦不打算再忍他。
案上放着关于常国公府的密信,程观简单翻过,若有所思。
最近总部系统有些过于安静,他近日所为可谓完全不按剧情,可系统始终未发一言,更未给予惩罚。
程观心觉奇怪,不过没有时间去探究,他回府方准备好撬动常国公府的支板,打算早点让李南箫了结楚灵泽,结束他的剧情,当晚边境急报便传入了上京。
匈奴捅破大晋边防,急行军快速占了两座城池,逼近崤山关,战况紧急。
冬至节气的喜乐戛然而止,远在长岐宫的高帝传旨回来,调军战争无法避免,在常国公自恃其才地等待另一半兵符到来时,宣旨的人却扬声道:
“……由此,钦点太子同常国公共持虎符,领军平乱。”
众目睽睽下,另一半兵符转而送到了太子手中。
“臣领旨。”
两人齐声同跪,常国公脸上神情精彩异常。
天光蒙亮,晋字大旗挥扬,银甲铁骑踏过寂静街道,向城门而去。
程观得知消息后,立刻从府中匆匆起来,一路赶到城门前。
此次与匈奴战争本是剧情节点之一,程观明知此战必胜,可若有似无得心慌没由来地缠绕着他,仿佛心无故悬于高空绳索。
上京的雪还未停。
“大人!大人您慢点!”
侍从拿伞的功夫,人便跳下车,从他身旁擦肩而过,他撑起伞,连忙去追前面步履匆忙的人,“大人小心雪滑——”
马蹄声渐近,已经快要到达城门,程观远远看到了为首的熟悉的身影,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声响,莫名的急迫促使着他奔向那里。
看一眼。
定要再看一眼。
寒凉北风吹下了他披风的兜帽,散了其下的凌乱青丝,喘息化作空中白气。
程观终是赶到了。
他仰头,为首的楚怀世身披轻甲,正好经过他面前。
自那辆马车停下,楚怀世便注意到了程观,但因行军不能停,他只能看着人跑近,距离半宽街道,仰首同他擦过一眼。
战马蹄急,那一眼短得可以忽略不计,可楚怀世还是清楚地捕捉到那人的分毫神情。
那冻得浮红的脸颊、落雪的发丝让楚怀世不住皱眉,想要为他裹好披风,捂热他的手。
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呼,大人,呼呼……”
侍从追了上来,手中的伞遮在程观头顶,挡住风雪,而这时,军队已经出了城门。
侍从喘匀了气,悄声看向程观,竟瞥见了那颊侧上的一道未干水痕。他连忙低头,心头狂跳,不敢再乱看。
“……”
程观胸腔被风刮得生疼,忍不住咳了两声,才恍然从梦魇惊醒似的,怔楞地摸向脸上湿凉。
这是什么。
他刚刚……看到了什么?
“咳、咳。”
眼前只余空荡寂寥的街道,程观手脚冰凉,重新拢上了披风的兜帽,转身道:“走罢。”
侍从立刻应是。
雪势渐停,车马悠悠走着,回到了府邸。
程观这方下车,便看到一位不速之客站在府门前,向他看来。
“程大人,真是叨扰了。”
这些时日闷在东宫书院的李南箫带着一位小厮,冲他笑了笑,开口道:“孟老先生在宫中担忧您的身体呢,得知殿下出征的消息后,念叨得不行,我便来替他老人家瞧瞧大人。大人今日服药了吗,身体如何?”
主角似乎变了许多。程观扫过他上下,随意嗯了声:“进来说罢。”
“好。”
两人跨过府门,来到前厅,程观转身,看到小厮手中提着木盒,便问道:“带的什么?”
“啊,这是宫中的蟹粉酥,”李南箫从小厮手中接过木盒,“是今日东宫的早膳,我顺路带过来些,大人要尝尝么?”
“先放着吧。”
木盒搁在桌上,一壶热茶呈上,程观道:“你坐下喝口茶暖暖身子,我下午便回进宫看他老人家,叫师叔不必担心。”
李南箫看着程观不欲久留的模样,问道:“大人是还有事要处理?”
“嗯。”
“那我不再打扰了,”李南箫告辞道,“本就是稍两句话。”
程观也不拦,开口着人送客。
看着人远去的背影,程观对掌事招下手,指了指桌上的蟹粉酥:
“去寻郎中验下。”
掌事心下暗惊,揖手道:“是。”
程观揉揉作痛的额角,回房喝过小厮送来的药,倚在榻上小憩了须臾。
不一会儿,老掌事便带着木盒来回禀道:“大人,郎中验过了,没问题。”
没问题?
程观顿了顿。
……许是他疑心太重了。
他看过盒中那淡黄色酥点,诡异之感挥之不散,便道:“这些去分给院内的女使吃罢。”
“是。”
*
阿尔木短时间内集结精锐突袭,来势汹汹,他的确有将相之才,利用游牧善骑的优势,打得又快又狠。
双方僵持于崤山关。
前线常国公同太子意见时常相左,闹出诸多不合,这段时间,朝中人心惶惶,甚至有了求和的意向。
直到残冬初九,前线传来了消息——
天气严寒,程观身子愈发欠佳,亏空得厉害,像再也恢复不过来似的,每日清醒的时间渐短。
因此,他清算常国公府的动作慢了下来。
暖屋软榻上,一人持卷靠案,陷入白日的清醒梦中。
他四肢沉重无力,五脏六腑抽搐疼痛,仿佛回到了阳毒复发的那晚,钻心彻骨。
恍惚中,微凉的耳垂传来他人指腹的暖意,连同那颗润红的珠子,被人轻轻地盖住,摩挲。
不知是不是错觉,程观的痛意似乎因此缓慢消渐下来。
阵阵耳鸣间,他隐约听到那人的只言片语,如同泉水流淌:
——九天神佛在上。
哪怕十年换一年,哪怕用尽寿数福泽,他也心甘情愿……
不。
程观心尖蓦然一颤,他惶惶不已,想要喊停这段话语,却无力发出一言。
不,不要换、不要用。
良久,一声叹息贴近他的耳畔,熟悉至极的声音喊着他:
“……程观。”
咚。
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檀木珠碎成了两半。
程观忽地睁眼,脊背冷汗湿透,胸口闷滞。
他急促的喘息同远处的一阵脚步重合,老掌事喊着大人,神色仓皇地跑到他榻前:
“大人、大人!不好了……”
“崤山关线人传信来,常国公勾结匈奴世子,陷害太子殿下,将其诱入包围,现、现在前线已有殿下战死的消息……”
“咳!——”
适才闷滞的胸口俶然一松,程观捂住嘴,猛地咳出一大口血来。
白皙的手霎时染满污血,滴答着落在榻前。
几滴黑血溅到了老掌事的衣袖上,掌事怔愣刹那,骇然上前:
“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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