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永冬的国度,人们来来往往,霜雪积年不断。
“老伯,我想寻一盏灯。”
寻春已经在这漫无边际的雪地里走了十天十夜了。
好不容易碰到一个老伯伯,她有些着急,伸手就将他拦下。
被她拦下的老伯目色空洞,机械地转过头看向她。
是一张苍老如皱纸般的脸。
他微微转过身,指了指其偏后方的一片树林,声音沙哑而深沉:“前面的林子草丛周围有很多萤虫,你要快去捉,等入夜了,就不能再去了。”
“老伯,我不是说这个灯。”寻春连连摆摆手,摇头低声道:“我是说,我想要一盏灯,一盏能连接天空的灯,你知道在哪儿吗?”
老伯呆呆地听过她的话,愣在了原地。突然,他猛地抬眼,瞬地抓住寻春的手腕,目色狠戾:“你是谁?我们这里没有灯,没有灯!”
寻春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了。
她面露惊恐,连忙奋力将他的手甩开,身体哆嗦着不自觉的向后退。
“孩子,你想要灯?”
老伯瞪大着双眼,像是被夜间的阴魂附身般,一张只剩死皮的脸轻轻拽动着,蠕动着嘴角,声音带着诱惑,一步一步朝寻春靠近。
“来,过来,跟我走,我带你去寻灯。”
这极其诡异的一幕让寻春的心里猝然一泄。
漫天的雪地里,天永远是暗沉的。生活在这里的人都知道,没有巫神驻扎的地方,危险,无处不在。
在雪白的世界里,一切都将会是裸露的,隐藏在暗处的它们,会直视你为猎物,一直跟着你,你躲不了,也逃不掉。因此,就算是白日里,人们也都会呆在庇护地域,无事绝不会轻易出去,离村出来猎禽的男人们,则会带上巫神的符纸,跟随着术法师们,结伴而行,就算是落了单,也决不能接近林子。
因为林子是邪物们的积聚之地,是它们的栖息之所。它们大抵是这个世界最恐怖变态的存在。它们最喜欢的,就是看着人们惊恐的样子,死在恐惧下,然后吸干人的精魂,剥去人的血肉,最后剩下的,只一具白花花的骸骨,掩埋在雪地底下,从此,该人便消失在这个世界,无声无息。
没人会寻,也没人敢寻。
此时的寻春,已然看出了其中的不对,死死抓着衣袖,一步步朝后退去。
“不…不用了,”她干笑着,只心道自己为何这般倒霉,白日里也能碰见邪物,还是一个胆大的中级邪物,“我…我不找了,不找了。”
“咻”的一声,一张符纸从她的袖中猛然抽出,直直朝那入邪的老伯打去。
一道电光倏然落下,她没有一丝犹豫,转身就开始拼了命的跑,像是雪地里的一个点,缓缓移动至,直至神的地带。
雪,还在慢慢下着,天,依旧是那么的昏暗。
*
本来只是想试探一下这里的人对寻灯的态度,没成想林子里的邪物们倒是很害怕有人寻灯。
寻春蜷缩蹲坐在一处草屋角落,伸手在地上杵着雪,埋头暗忖。
已经进入冬国的中心地带了——主城村,
距离寻灯的地方,当是不远了。
“走开走开!别在这碍眼!”一声怒斥声打断了寻春的心绪。
寻春又压低了些身子,确定不是在说自己时,才悄眯眯探出了点头,朝外张望去。
是一个全身雪白的少年。
雪白的头发,雪白的皮肤,雪白的衣服,还带着一只银雪色的半脸面具,像是从壁画里走出来的王子般。
只是,唯一不同的是,此时的他,被推搡在地上,没有一丝尊贵可言,倒显得有些可怜。
“真是个晦气的东西!”
那是一群皮小子,个个长着一张稚气却又狰狞的脸,用那肮脏的皮大靴一脚一脚在他身上踹着。随其溅起一粒粒雪花落下,还是没能盖住他身上那一道道不堪的污痕。
他没躲,身子也不似正常挨打人般蜷缩着,神情无动,就好像这时件无关紧要的事。
难道…已经被打麻木了?想到这,寻春有些难受。
“没爹没妈的丑八怪,离我们庄子远点!”
“就是,我们这不欢迎你!”
“哎呦!什么东西!”突然,一道违和的声音从里头响起,带着一丝痛苦的呻吟。
“喂!你咋回事…啊—”只觉腿上一阵刺痛传来,为首的那人“唰”的一下跪落下去。
紧接着,一根根银冰针瞬间从草垛里头飞射出来,隐没在昏暗的天空下,穿击在每一个人的腿上,除了那个雪白少年。
“嘶—”、“噢—”
“是他,一定是他,我早就说过,他不是正常人!”混在其中的一个黑小子慌张道。
“这小子会邪术!老大,我们快走吧!”
“呸!”那老大粗般的瘪三头头狠狠朝地上那人吐了口唾沫,“邪…”
“嗷—”
又是一根银冰针落在他那半裸的脚踝上。
“你…你给我等着。”
他扭曲着面庞,咬牙切齿吐出一句话,一溜烟,便都没了踪影。
“一群欺软怕硬的家伙,以多欺少,这主城,也没有阿婆说得那么好么。”
寻春拍了拍手心里的雪,睨着眼从一旁的草垛里走了出来。
来到他身边,寻春缓缓蹲下。
“他们已经走了。”
寻春将脑袋趴在膝上,满眼和润地盯着这脚边的少年,等他慢慢睁眼。
这许是寻春一生都无法忘记的一刻。
那是一双如溪流般清澈的双眼,闪着银蓝的光,像是遥远冰川上的一朵万年雪莲,耀眼夺目,却不知怎的,又参杂着一丝忧郁与茫然。
“你的眼睛真好看。”
寻春忍不住噙起一抹笑,目光闪动着望向他。
他眼里的溪流静静流淌着,像冬日里的一束光。随飘落的雪花,一同融化在了地里。恍惚间,一只手,抓住了那片雪。
“嘿,还不起来么?地上可冷了。”
寻春歪过头,笑着打开那只融化了雪的掌心,在他面前晃着。
随后,寻春起身,轻轻拍落下身上的雪,顺带在他手里塞了几张皱皱巴巴的符纸。
“我得走了。”寻春轻声说。
“以后他们若是再来欺负你,你就拿一张这个纸出来,在心里默念上边的字,再在手中抓一把雪,朝他们狠狠砸去,别再叫他们欺负了,知道了吗?”
闻声,他只是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似也没在听她说什么,就静静站着,一副听话却又无比失落的模样。
好像我欺负了他一般…
寻春见状,两颗眼珠眨巴着,莫名朝别处转去,又将手兜进袖子里,吸耸着鼻子,一会儿没有,又没忍住扭过头看向他。
慢慢,只见寻春卸了一口气,转了身,朝前走去,离开了。
前方,还是一片漫无边际的雪地,零零散散,坐落着几户人家。
天,愈来愈暗,马上,就要入夜了。
“小银发,你跟着我干嘛呀!”
寻春停下,回头冲着远处的他大喊。
他仍旧不做声,只静静站在那里,看着她。只要她不动,他就不动,但她一旦动了,走了几步,他就跟着走几步,活就像是她衍生出来的行为傀儡一般,一路上,都是这样,眼看着马上就要入夜,寻春终于忍不住,转身扯着嗓子对着他叫:
“你不能跟着我,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很危险,照顾不了你的!”
“喂,你听没听见我说话啊!”
算了,寻春鼓动着腮帮子,吐了吐气,继续往前走去。
而身后的人,也雷打不动的,埋头继续跟着。
入夜了,无边的雪地里,簇地窜起一道火光,橘黄的火焰闪烁着。虽于这天地而言,甚是暗淡,但对于人而言,却是不可多得的安心。
寻春坐在一块大石头的背面,点燃了火柱——这在术法人身上很是常见,可用来照明暖身。仅一小只火柱,便够一个人用大半年。
况林子里的邪物们喜欢黑暗,大多惧怕火光。这样的火柱燃起,在一定程度上,多少也能起到防身驱邪的作用。
寻春靠着大石背,凑近了将手摊开在火光前,慢慢汲取着温暖。
火焰在眼里簇动着,影子蔓延的很远,一直延伸到远处人的脚边。
他很是安静,一个人坐在雪地里,不知明暗,不知冷暖。若不是知道他跟着,寻春真会以为这只有她一个人。
“小银发!”
听见声音,坐在那儿的人终于有了动静,他慢慢抬起眼,银蓝的眼睛在夜里更显明亮,好似涌动着星光。
“你过来!”
寻春朝他招手。
他怔然看向她,目光穿过黑暗,落在她的脸上,像是在确定什么。
好一会儿后,他才将手按在雪地里,缓缓起身,银色的发丝散落在肩,在月光的映照下,倒显得凄美至极。
寻春头一回将“凄美”二字用在一个男子身上。他长得很高,看其修长的身形与其清晰的轮廓,应当生得极其好看,这一点寻春可绝不会想错。
以前在村里,阿婆总喜欢叫来村里年轻的男女,带上面具,一起围在篝火旁,聊着摸不着边际的天,跳起群魔大乱的舞,那时的寻春,时常蹲坐在一旁,观察着各色各样的人形,久而久之,她就很难再看走眼了。
可他的眼睛明明生得那么好看,脸却总是忧郁着,她实在是再想不出第二个恰当的词来形容此刻的他了。
但寻春没有因为他的好看,而消散心中的闷怨。
一个人要固执的跟着来,即不解释,也不说话,等到了天黑,却又一个人坐得远远的,生怕邪物看不见他似的,跟都跟来了,脸皮就不能再厚一点么。
想到这,寻春觉得生气,在一旁咬着嘴唇不放。
因而见他来到身边,她故意没有抬头。
“我不叫你来,你当真就准备一人坐在那一晚上,不来了?”
寻春埋着头看着火柱。余光里,她好似瞥见一双脚,一双没有穿鞋,轻微泛着青紫的脚,其上,还盖着一层薄薄的雪。
看见这的一瞬间,寻春的心冷不丁就软了,仅存的一丝怒意也立即消散。
“你的鞋呢?”她别扭说。
“我没有鞋…也不需要鞋。”
他说的很认真,银蓝的眸子眨巴眨巴的,寻春皱眉,没懂他的话,但还是挪了挪身子,给他让出一个靠背,示意他坐下。
他看着她的动作,眼睫慢慢垂落下,一脸柔顺,乖乖在她身旁坐下。
不经意间,寻春将火柱悄悄朝他挪近。
“小银发,你不能跟着我,我要是去寻东西的,很危险,我顾不上你。”
是的,寻春妥协了。
只见她摆弄着面前的火光,语气柔和,很是耐心,“你家在哪?等明一早,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寻春偏头,晕色的光打在她的身上,映着她那清丽的脸庞。
“我会很听话。”
突然,一道柔软又极富磁性的声音在周边响起,伴随着雪花落下。
寻春静静地看着他,只见他轻眨着微凉的眉眼,眸子里满是认真与祈求。
“你从哪儿来?”寻春问。
他想了想,摇头。
“那你的家人呢?”
他仍旧是那副模样,呆呆地看着她,继续摇头。
寻春犹豫了。
其实,寻春自己也不知道,她要走的这条路还有多远,要走多久。有时想着,若是能有个人一起,哪怕走得慢一点,也是无碍的。毕竟,生命很长,她还年轻。
“你想好了,要跟着我?”
“嗯。”
他轻轻出声,清冷的唇瓣边噙出一丝笑,明蓝的眼睛里,藏着蝴蝶。
寻春看着他,笑出了声,接着看向远方,小声喃喃:“真是个傻子。”
远方,是夜空的尽头。传说,在那里落下的星,会被黑暗拾起。
“小银发,你叫什么?”
“我喜欢这个名字。”
寻春“嗤”笑一声,瞧看着他,笑眼弯弯,“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
说着,她又转头看向了远方的星,安静了。
“我叫寻春。”
“娘亲想要一个春天,因而给我取名,叫做寻春。”
“寻…春。”
“嗯,”寻春回过头来,“寻春。”
“我要寻灯,阿婆说,在冬的国度里,寻一盏灯,可渡一个春。”
她的声音柔柔的,却很是悠长,被风,带去了很远的地方。
夜风参杂着雪,迷迷糊糊中,把人带进了梦乡…
黑暗里,小银发的眼,是炽热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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