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玘哥,茶快煮好了,你记着取了喝。”
唐止抱着手里一大摞凉席,吭哧吭哧往室内搬,满头大汗地问:“昨夜林蔚还拦着问我你在何处,玘哥你没回房睡?”
武侯卧房供值守武侯休息过夜用,顾晏钊从前经常在那里睡觉,只是他讲究一些,不与人一同光着膀子大大咧咧地挤在一起,又时常办些押解跑远的差事,大伙也就习惯了他时不时不回屋。
屋檐下,一只灰雀在叽喳喧闹,朝院外的老树激愤地叫个不停。
顾晏钊躺在老树横生的粗壮枝干上躲懒,他一夜未睡,这会眼下还有些乌青,疲倦地揉了揉眼睛,道:“他来找我做什么?又想打架?”
“不像。他神出鬼没,我刚要跟他再聊两句人就不见了,不过林护卫总是板着脸,除了府君他看谁都是不耐烦的模样,我也不好说他是不是心情不好想找你切磋。”唐止拍了拍袖子,抓起石桌上的碗倒了碗水畅快喝了,这才咂了咂嘴,道:“玘哥你不知道,我还是第一次见他主动来咱这地儿呢,真是稀罕事。”
顾晏钊吐掉嘴里的草叶:“你跟他实话说了?”
他昨夜走之前嘱咐过唐止,有人问起就说他去了朋友家借宿,不知这小子是怎么应付的。
“那没有。”唐止“嘿嘿”笑了两下,“我说你到醉阳楼喝花酒去了。”
顾晏钊:“……”
“玘哥放心吧,林护卫虽然老想抓你小辫子,但不会把这种事告诉府君的,你别担心。”他解释说:“毕竟这个理由比你自己说晚上出去打家劫舍更能让人接受。”
“不行,我的脸面也很重要。”
唐止全然不信:“郑百慧的案子你撒波打滚找府君要人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顾晏钊笑了笑,唐止也没功夫跟他闲聊,收拾了包裹挎在肩上,冲他一扬手:“玘哥,我先回去了,等我的好消息吧!”
他换了一身崭新的圆领蓝底短衣,头发擦油抹得油光水滑,看着清爽齐整,顾晏钊扔给他一个木盒子,唐止伸长手臂接住,打开一看,是一支打磨得很精美的掐丝烧蓝银簪。
他惊讶道:“玘哥,你怎么拿这么贵重的东西!这我不能收。”
“这是什么话,我送了你,你可不能再退给我了。”顾晏钊眉毛一挑,带着笑意道:“既然是去跟人家姑娘定亲,就别怠慢了礼数,一点心意,全当添喜了。”
唐止心中感动,打这一支簪子按武侯的俸钱得省吃俭用好几个月才能挤出来,玘哥平时就待他们极好,自己过得清俭还想着他的体面,他鼻子一酸,郑重地把盒子收进怀里,道:“玘哥,这份情我记下了,你和兄弟们等着喝我的喜酒。”
“快去吧,别误了时候。”
“好。”
唐止掩上院门出去了,这一方四角院落只剩顾晏钊一个,他躺在树上,显得无所事事。
院外的歪脖子树晃动几下,惊起了一只飞鸟,随后有极轻的脚步声落在院中。
日光下斜,落叶打着旋从老树枝梢扑簌簌地落下,一阵风卷着叶片送到了男人缠着白布的掌心里。
他眉眼间有些天生的淡漠,整个人如被风裹紧的磐石,掌心的白布渗出了血,他捏碎了那片树叶,在树下站直身体,朝顾晏钊行礼道:“公子。”
“在外面就不必行礼了。”顾晏钊坐起来,眼里的散漫之色换成了平淡的审视:“你在何处遇袭?”
男人道:“太子碑以北二十里,豫州与云州的交界之地,对方人多,我为了不暴露身份只好先脱身,没有纠缠太久。”
“是我们内部有人泄密吗?”
“不是,我来云州连虞衡也不知道具体行程,不会有人提前在中途设伏,是我在山中遇到野兽,躲避不及才与他们狭路相逢。”
太子碑是一片萧索郊埏,落地云州偏北处,此间山势险峻,主峰苍陵峰更是毒虫野兽层出不穷,自前朝邓公然谋反伏诛后,其封地太子碑一带尽归云州官府暂管,早年饥荒时官府无暇顾及,今时今日应该是人迹罕至之地。
顾晏钊眉间一片沉郁:“你来时为避人耳目走的是山道,还能遇上人就真是奇怪了,能不能看出他们是哪一方的?”
“清一色是带刀壮汉,年纪不一身材精壮,都是轻装简行,看身手像军汉。”
顾晏钊沉吟道:“这倒是有意思,军中的人不去帮着建义仓,反倒跑到这深山老林里寻新鲜,云州没有动静,豫州那边我再叫虞衡多留意。既然交了手,对方应该注意到你了,暂时不要出门活动,最近你就留在我在云州的住处,好好养伤。”
男人低头应了:“公子,我办事有错漏……”
顾晏钊摆手让他不用多说:“湛江,你来尝尝这盏新茶。”
他走在前面,身上还穿着武侯的粗布短衫,背影看起来与市井武夫无异,叶枫知道自家公子的性子,不喜揪着下属的错处不放,也明白现在不是懊恼的时候。
顾晏钊远远叫他:“快来。”
叶枫闻言抿了抿唇,跟着顾晏钊走进院子角落的小厨房,很窄的一面墙隔开锅灶和案台,两个男人进去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顾晏钊一副早已习惯的模样,往烤得黑乎乎的小罐子里加了一把芝麻,搅了搅,架起锅灶压了柴火,先给叶枫盛了一碗,两个人端着碗坐在门台上,一时相看无言。
叶枫盯着碗里漂浮的葱、姜碎末,没忍住道:“公子,你在云州过的就是这种苦日子?”
在侯府时,公子每日饮茶都是极其讲究的,备水调盐需精细伺候,三沸育华要茶沫如雪似花,不能有一丝瑕疵,如今怎么,怎么喝起了这样粗糙的茶粥?
顾晏钊喝了一口,被他这幽怨的语气一呛,想起唐止煮茶一向不拘小节把佐料撒得随意,叶枫又从小跟在自己身边,口味刁得很,只好说:“这是云州特产的茶叶,滋味不算差,咱们在上京哪能喝到?快些喝完讲讲我要你查的事。”
叶枫闷声大口喝完了整碗,口中立即五味杂陈地翻涌,他一张俊脸憋得通红,碍于顾晏钊在场,喉头一滚硬是咽了下去:“公子,昨夜见得匆忙,详情我没来得及说完,陛下罢免吴侍郎是因为他在殿上替贺荐瑞求情,惹得陛下不快,才殃及池鱼,有了这无妄之灾。”
吴展做户部侍郎五年有余,在其位虽无什么显昭建树,却是个忠厚果敢的老实人,不过这贺荐瑞……
叶枫看出他的疑惑,解释说:“他是贺老夫人娘家的侄孙,在百花楼喝酒时纠结了一帮世家子弟吟诗作弄,醉后讥讽陛下的敕令盘剥世家,被同行的人泄露出去,陛下大怒,将此人收押刑部大牢,关了数月,秋后就要问斩。”
顾晏钊道:“吴展与贺家是什么交情?如此豁得出去。”
“半年前,他娶了贺老夫人的孙女。两家近来走得近,今年还颇有些热闹。”
“吴长舒还是改不了他心软的毛病。不过贺家那个说的也不无道理,陛下要对世家下手,无疑得找人开刀验血,他赶巧撞在了风头上,死罪是免不了了。”顾晏钊道:“父亲如何?”
“侯爷月前身体康健,公子放心。”叶枫眼底有一片苦闷之色:“贺家在京中四处求情,也来人求过侯爷,刑部的人是有侯爷旧部,只是如今陛下发怒,贺荐瑞又有狂悖之言在先,先不说侯爷向来不问闲事,这次即便侯爷想求情也无济于事,唐突进言反而惹陛下猜忌。公子,京中风向有变人心惶惶,陛下先前还只是试探,如今,是真要开始动手了。”
新帝要大权在握,要推行新政,就得裁冗割腐。京都世家势力盘踞交葛,头两年顾着边境打仗,如今外战消停了,削恩的敕令一下放,自然一石激起千层浪,贺荐瑞是被推出的浪头,却不是唯一一个。
叶枫接他的密信来云州,水陆行程共走了一个半月,京城现在只怕早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顾晏钊将空碗搁在门台上,双手搭在膝盖上,低头道:“早就能料到的事,陛下要动一动上京的这盘棋,谁敢先言一声不,就得做好出头的准备。”
他道:“顾家军两年前被打散收编进各路禁军和卫骑,父亲和两个叔伯手中的兵权也都借机削了几番,我原以为他只是打压顾家气势,如今深知今上要变法的决心,他是要打碎这棋盘,重新浇筑京中格局了。”
叶枫思索片刻,说:“公子,还要继续按兵不动吗?”
顾家军被拆分得七零八落,昔日王师虎贲再过几年,只怕新来的军士都可能忘了帅旗是什么模样。
顾晏钊踢了他小腿一脚,笑骂道:“兔崽子,你想干什么?起兵造反吗?”
“可是公子,再放任下去,我怕……”
他目若朗星,纠纠结结地瞅着顾晏钊,顾晏钊好笑地看回去:“时不与人,你告诉京中的兄弟,既然陛下有令,照做就是,不但做还要高高兴兴服服帖帖的做,别给外人留下参你一本的把柄。”
“大周风云难测,以后用到这把刀的时候还多着,别懈怠了本领。”
叶枫信服地点点头:“公子在云州进展如何?”
“有点麻烦,养好身子你去替我查两件事。”
叶枫精神一振:“公子吩咐。”
顾晏钊盯着院中啄食草籽你争我抢的两只灰雀,悠悠然道:“第一件,查查平宁府的主人到底是什么来路,身边有无一个……身材清瘦貌美年轻的随从或者男宠。”
叶枫听到“男宠”二字,手一抖险些拿不稳碗:“公子你在云州都见识了些什么……”
顾晏钊并不解释,黑衣人身上的香粉虽被他及时挡开了,但多少吸进去一些,昨夜离开刘府又去城外接回叶枫,他身上有些乏力,也就由着叶枫自己揣测了。
叶枫接着问:“那第二件呢?”
“打听打听,云州打重明鸟的习惯是打哪儿来的,奇趣轶闻民间传说都要搜集,越详细越好。”
“公子是遇见什么特别的人了吗?”叶枫一向稳重的性子此时也好奇道:“重明鸟那东西近几年并不常见了。”
“是啊,并不常见。”
顾晏钊摇了摇头:“去查就是了。”
“是。”
叶枫放下碗抹抹嘴,起身就要去办事,走了两步被顾晏钊在身后叫住,他立即站住,一副随时待命的模样,谁知他家公子只是在太阳底下眯起眼,一手撑着身体仰躺着,慵懒地使唤他道:“没规矩,吃了我的茶就想跑?刷碗去。”
叶枫一愣,有些不可置信,随即小跑过来收拾了门台上两只孤零零的碗,在他家公子拖长了调子的“无病闲眠身懒转,吃饭心怀倦”念叨声里挤进小厨房,用那双拿惯了刀剑的手刷碗去了。
……
刘府门口人挤人堵得水泄不通,武侯拨开看热闹的百姓,把刀一横,人群让出些位置不敢上前了,他们分开行列,留出通道给后来的刘老太爷等人。
刘老太爷领着林蔚,被下人七手八脚扶着,脸上惊吓过度的表情愈发夸张,手都在发抖:“就是这儿,就是这,今日天不亮,从贱妾的屋顶上掉下来一个人,他昨晚上闯入我家里意图行窃……行刺!还好我家家丁发现得早,齐心将人拿下了……他定是昨夜受伤藏在屋顶……”
刘老太爷颠三倒四地描述,他身后刘府一干昨夜被黑衣人迷香吹得七荤八素今早才被抽醒的家丁哂着脸,想起老太爷早晨揪着耳朵灌进来的命令,急忙附和。
“就是就是。”
“老爷说得没错。”
“我还亲眼看见他进了老爷的屋子。”
这帮人神情真切,言辞凿凿,仿佛真的亲眼所见有那么回事,林蔚自有辨别,不受他们影响。
他上前去,用脚踢翻开黑衣人趴在地上软绵绵的尸体,那人的面巾被风吹得不知所踪,一张脸因为朝下摔在地上呈扁平的塌陷状,面部骨肉碎得彻底,血肉模糊十分可怖。
死亡时间估摸着是昨夜,这点和刘家人说法初步吻合。
围观的百姓离得近的几人被吓得连连后退,林蔚蹲下身,捂住口鼻查看他扭折的颈部,找到了一处明显的刀伤。
伤口虽看着厉害,却不致命。
他一扬手,身后上来一个提着木匣的仵作,与他低头耳语几句,打开工具开始验尸。
大街上人声喧嚣,议论纷纷,无一不是在猜测黑衣人的身份和刘府之间的联系。
林蔚起身松开手,压低声音对刘老太爷说:“刘老太爷,能否借用府上家丁协助疏散周围的百姓,我此番来得匆忙,只带了三五个人,再过半个时辰,日头上来,尸气发散得更快,恐再伤了百姓。”
刘老太爷面色一僵,很快恢复笑容:“这……百姓们爱看热闹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小林护卫为何不把人带回府衙去?”
刘府到府衙一路都是闹市,今日逢集,街道上人来人往,拉着这么一个尸臭已经掩盖不住的死人招摇过市走上半个时辰,是生怕知道的人少了。
林蔚回给他一个敷衍的笑,声音还是四平八稳毫不留情:“府衙里没处停尸,原本要拉去义庄的几个今早车坏了,只好堆在一起,实在是无处可放。”
刘老太爷无法,还要推脱,一个温润低沉的声音响起来:“我带了人来,愿意为林大人分忧。”
来人一身靛蓝素底纱袍,领口两道银纹压边,胯带红玉高冠束发,风度翩翩地掀手示意带来的家丁将周围人群分散驱离,对着二人微微颔首,道:“刘家伯伯,小侄来得迟了,给您赔个不是。”
刘老太爷看着这几个人,张嘴无声地“啊”了一声。
今日来得凑巧,这两方倒赶到一块去了。
林蔚对那雍容尔雅的男子略有些好感,于是对他客气了些:“冯公子。”
男人正是名声在外的冯家的大公子,冯谦。
刘老太爷声音飘忽道:“子敬,你来做什么?”
冯谦满脸歉意:“小侄为我那闯了祸的弟弟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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