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无盐

慕荃闻言一愣,好半天没能回过神。

原来她还记得。

当初从别庄回到王府参宴,他是向来不受宠的庶子,身边没有属将,也没有人在意他的死活。

夜晚屏退小厮坐在湖心亭吹风,冷风浸骨,月上中天,慕荃看着陌生的雕梁画栋,像是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梦魇。

长在辛城二十年,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慕家人。

偷穿婢子衣裳的待嫁新妃,潦倒失意的病秧子庶子,就这么不期然遇上了。

“你是什么人,夜里一个人坐在这?”

他以为是哪处院落的小丫鬟,对她扬起杯中酒,懒散笑答道:“我是端墨。”

她不好意思低下头,目光再次相接,两个人都笑了。

之后便是两顾无言,似是觉得没意思,她随口念叨两句,又去了别的地方。

再见是慕雄的冲喜宴上,她是老皇帝送来的贡品,一身嫁衣,眼眸红肿,娇声慢气躲在亲随身后,眸中的嫌恶不似作假,与当夜判若两人。

再后来,慕雄惨死,她不知被送去什么地方。

慕行继位后慕荃重回别庄,不曾打探过她的消息,只知道慕行将她接回,她成为辛城王府的县主。

慕行的府僚驱逐他,暗示他言语冲撞贵人,至于贵人是谁,慕荃自然知晓。

“真巧。”慕荃将衣袖抽走。

干瘦发黑的小手垂落而下,他没有半分留恋。

不管在辛城还是岐州,慕荃都是看客,他没有入局的打算,这个人的生死与他无关。

清晨的第一缕日光洒在窗前,安眠的女子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

“这是哪里?”迷蒙问出口,不等云素细想,已经有人为她解答。

慕荃靠在软榻上对账簿,懒洋洋地眯起眼,听到声音冷哼一声,细长的手指将算盘打得噼啪响。

“这是我房中,还躺着做什么?晚上乱跑惹麻烦,日上三竿才起,你的欠金加倍,再多加一百两黄金。”

“对……对不起。”

云素赶忙坐起来,她还是第一次在男子面前睡成这样,耳朵如火烧一般,她不敢看慕荃,只能偷偷挪向床边。

低头看了眼,还好衣衫完整,昨夜是合衣睡的,腿上的伤已经包好,想来是雀草帮的忙。

“我被人带去了荒山,不是故意逃走的。”

云素想要解释一番,没想到慕荃并不买账。

慕大公子嚣张地拿起算盘,颇有微词地晃了晃:“谁管你是不是自己跑出去,卖身契在我手里,你要是敢偷跑,本公子就报官。”

见他又来威胁自己,云素忍不住红了眼眶:“你怎么总是这样。”

慕荃眼神一冷,“砰”的一声将木珠算盘拍在小几上。

“那你想我怎么做,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留你是为了帮工,你却闹出这般大的动静。”

“为了安抚严家小姐花了我多少功夫,一百两便宜你了,今天继续扫院子,明天跟着李安上山挖草药。”

慕荃原来都知道,知道是谁将她带走欺辱,枉她还傻傻以为他是来救自己。

云素眼眶中打转的泪水还没掉下来,就被慕荃的呵斥声打断。

“不准哭,现在去干活,你的腿没伤到骨头,死不了,再哭晚上就和李安去山上喂虫子。”

云素吓得一怵,贝齿紧咬下唇,她木呆呆地憋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不甚文雅的话。

“慕端墨,你这个大混蛋。”

见人哭着跑出去,慕荃瞬间舒坦了。

在软榻上躺了一晚上,他的腰又疼又僵,这女人占了他的床,娇滴滴地坐在那儿瞎矫情,看着就碍眼。

将算好的账簿往桌上一扔,他又找到下个目标。

慕荃朝窗外喊道:“南风,柴劈好了吗?”

房檐上掉下来一片瓦,似有什么重物摔下来。过了一会儿,一只骨筋有力的大手将瓦片托起,轻轻捧到窗前:“劈好了公子,这就去药庐烧火。”

南风含混的声音响起,窗前出现一位鼻青脸肿的黑色人影,细看之下,他那张脸青青紫紫肿得像只猪头,一看就是被人暴打过。

跌打药的麝香味从窗口传进来。

慕荃嫌弃地往后仰,捂住鼻子嘟囔两句:“还不快滚。”他挥手,示意南风拿着钥匙赶快消失。

药庐是慕荃存放药材的瓦房,天气变冷不耐冻,有些草药需要温火保存,他一到冬天就犯咳疾,近不了浓烟炭火,家里只有南风知道火候,可以代他熏药。

况且今日还有要客上门,慕荃要去林中看看虫蛊养的怎么样,在他回来前,慕大夫衷心希望这群不省心的帮工能够好好干活。

然而事与愿违,来捣乱的可不止家里人。

云素扫完院子准备去拾掇晾好的草药,谁知道后院闯进来一位不速之客。

目若朗星,面如冠玉,华衫公子摇着折扇推开篱笆门,大摇大摆走进院中。

“慕大夫,慕大夫,小爷我来找你了,还不快来迎接。”

环顾一周没找到慕荃人影,只有一个蒙面的小美人,萧丞“唰”的一声合上扇子,故作风流道:“这位仙女,你家慕神医呢。”

萧家公子出身名门,父亲是当朝三品大员,平日里专好走亲访友,总想自己是什么传世大侠,有一天能遇到世外高人。

就这样,小镇上唯一具有传奇色彩的慕神医,成了他招惹的香饽饽。

加上这几年暂住表舅府上,萧丞听了许多表姐表妹说有关慕神医的传闻,好奇之下,萧丞便经常前来叨扰。

他没什么坏心思,为人也颇有趣,慕荃刚开始不怎么搭理他,但耐不住这位爷每次问诊都有大把大把的银子花。

来了不用他治病,还能自己叨叨说半天。

慕大夫深觉这种冤大头可遇不可求,就一直保持着来往。

前阵子安都萧家派人把这位金主接回去,慕荃长吁短叹半宿,转过头就把人忘了。

谁知不过半月,萧丞竟然又回来,还和云素撞个正着。

见眼前人衣着华贵,不像是问诊的病人。

云素后退半步,低下头不敢看对方:“可能去了铺子里,这位公子还是去前面找他吧。”

萧丞心想也对,慕神医济世救人,药圣在世,不在前堂来什么后院。刚要去医馆找人,脚步抬起,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合上扇子转过身。

“不对啊。”绕着云素打量一圈,他疑惑道:“我没见过你,看着也不像雀草那丫头的亲戚,你是谁?”

“不,不是谁,只是暂住于此。”

眼前女子眼神闪烁,还欲盖弥彰地往后退,萧丞双眼微眯,一步一步逼至云素身前。

“你不会是偷跑进来偷药的小贼吧。”

云素惊慌抬起头,想要解释自己的身份,她怎会是偷药的贼人,况且,况且哪家贼人会偷穷大夫的药。

“我不是,我是……我是慕荃,不对,慕神医的远方表妹,是来投奔他的,住一段时间就……就离开。”

磕磕巴巴说完这些,眼前人还是半信半疑地摸着下巴。

云素垂着脑袋,不敢对上陌生男子打量她的目光:“公子若是不信,去问雀草姑娘就好。”

在萧丞毫无礼数的目光下,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件残破的玩物,任人磋磨,心中越发自卑。

无奈萧公子实在是个爱捉弄人的浪荡子。

他常年习武,手底下动作又精又快,在云素不注意的空挡,一把扯下她脸上不透光的面纱。

像蜈蚣一样扭曲盘附的烧痕暴露在空气中。

萧丞还未来得及眨眼,就听到眼前女子尖叫一声,疯了般将自己的脸围起来。

“不要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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