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国的朝会地点在圣平殿,天还不亮,穿着玄色朝服的朝臣们已经三三两两地登上了天阶。
庞害手里拿着芴板,混在朝臣群里慢慢往台阶上走。
在玖国,未及冠的皇子虽不能出宫建府,但能够上朝参政。
庞害伪装的大皇子,今年刚满十九,还不到出宫建府的年纪。
群臣走进圣平殿,分东西两列站好,下拜扣安,待皇帝说声“众爱卿平身”,便能起来上奏国事。
庞害不懂治国,虽然关注玖国国事,但她在朝会上很少发言,装上两个时辰的哑巴,就能下朝回宫里缩着。
哦,不对,今天她下朝后回不了宫。
可能是因为庞害话少,不生事,也不成天琢磨着怎么问皇帝要好处,所以皇帝特别喜欢这个沉默寡言的儿子,隔三差五地就要庞害去御书房侍书。
所谓侍书,就是给不想睁眼的皇帝念一念书或者奏折上的内容,偶尔再伺候伺候笔墨。
庞害念过的奏折不少,对于近期的大小国事都心里有数。
朝臣们开始讨论起国事:
“避暑宫已建造完毕,支出款项是……”
“巡盐使于三日前归都……”
“宫内年夜宴的章程……”
“加税……”
庞害听到这里,皱了一下眉。
她出列,先是冲着老皇帝行了一礼,再看向方才说要加税的朝臣。
“奚大人,前年将税收提到了十分之五,百姓已苦不堪言,半年饱半年饥,为何今年还要提?”
那奚大人不紧不慢地朝庞害一拱手,“大皇子有所不知,今年修筑事宜多,国库支出大,且因为战事……”
“既然修筑事宜多,那为何还要无缘无故向沂国开战?”庞害早就不满这件事,一直找不到个能正面质问的机会,这会儿机会来了,她直接哑巴变喇叭,“既然向沂国开战,军费支出过高,为何不先停下修筑事宜,紧着战事?一年四税,奚大人好能耐,是要逼着百姓造反不成?!”
奚大人突然被扣上这么顶大帽子,一脸惶恐地朝老皇帝跪拜下去,“臣绝无此心!臣做这一切都是为了陛下啊!若不是陛下点头,臣哪敢……”
把奚大人这番话说的通俗点就是:这些事都是陛下点头我才能做的,你骂我相当于在骂陛下。
立马又有朝臣站出来:“修筑事宜关乎国本,怎能说停就停!”
放狗屁!
庞害忍不了了:“几座楼台就能叫国本了?你置百姓于何地!”
又有人:“且那沂国将我国和亲公主杀害,此仇怎能不报!开战怎是无缘无故!”
庞害:“那位公主明明是因我国护送队伍看管不力跑了,怎么到你嘴里就成被沂国人杀了?”
庞害一妖对百人,气势丝毫不弱。
不就是比狗叫吗,谁能有她会叫?
直到位于上首的老皇帝一声:“够了!”
满朝安静下来,众臣齐刷刷跪地。
庞害不情不愿地跪下。
老皇帝喝停,就是叫她不要再说了,让这些朝臣该怎么干,还怎么干。
就是因为这皇帝的放任……
庞害起了一瞬间的杀心。
她飞快地抬首瞥了一眼龙椅。
不如换个人坐。
下朝后,庞害谁也不看,扭头走了。
她耳朵好使,身后的嘈嘈私语一点不落地涌进她耳朵里。
“不自量力……”
“气势压人到是个优点,就是……”
“空长这么个神武样子,还不是草包一个……”
庞害用力闭了闭眼,好险忍住了回头咬人的冲动。
他们现在是锦绣荣华身,百年后都要化作白骨,她跟一群骨头置什么气?
一个小太监追过来,“大、大皇子殿下!要去御书房……”
庞害不耐烦地打断他:“不去!”
小太监被吓了一跳,但皇命在身,还是小心翼翼地跟上大皇子,“可是陛下说……”
“我病的快死了,去不了。”庞害语气烦躁地说完,突然意识到自己牵连到无辜之人了,面上的不耐顿时一扫而空,她有些歉意地回看小太监,“对不住,我不是有意……”
小太监冲大皇子行礼,“殿下不必如此,为民请愿不易,能让殿下出出气,舒坦些,是奴婢之幸。”
庞害面色复杂地看着点头哈腰的小太监。
被人当出气包怎么能算是幸运的事?
她没把这话说出来,因为她清楚,自己说什么都是在“折煞”对方。
人贵为百灵之长,有些却活的不如畜生。
为什么会这样?
庞害回头,望了一眼巍峨的皇宫。
红日高悬,千万片琉璃瓦映着天光,粼粼如水波,美得不可方物。
那可都是百姓的血汗。
这样的地方,本该用来商议国计民生,可他们却议论着怎么更狠更绝地剥削百姓。
庞害站在天阶下,周围是散朝后往外走的群臣,人流许久不息。
她恍然有种错觉,自己似乎在逆着某种洪流站稳。
可她没读过治国经,也没学过圣贤书,她不懂治国,不懂救民,更不明白这洪流是何物,为何所有人都无法反抗。
她是妖,若是人间有妖邪作祟,扰得百姓不得安宁,她能为百姓除邪去祟,尽些力所能及之事。
可如今,扰得百姓不得安宁的不是邪祟,是人。
她要杀人吗?
庞害最后还是跟着小太监去了御书房。
三月前,有个太监被老皇帝指派去传唤四皇子,结果四皇子说身有疾不便面圣,老皇帝当天心情不好,见太监没把人叫过来,就拿太监撒气,赐了个杖毙。
今天老皇帝的心情估计也好不到哪去,她可不能害了这个小太监。
进了御书房,皇帝没什么好脸色,庞害也没什么好脸色,一人一妖对着臭了半天的脸,午饭前皇帝让她滚。
滚就滚。庞害站了一上午,早累的不行了,回宫后换了衣服就往床上倒,直挺挺地躺尸。
一条白毛狗突然从外面窜了进来,跑到床跟前,跳起前腿搭在床上,口吐人言道:“老大,我回来啦!”
庞害的寝宫外不设下人守着,一是她不好意思让人在外面一站好几个时辰;二是她有时候变回原形睡觉,就怕有哪个好心宫女见天冷来给她关窗户,看见了她的原形;三是方便一些特殊妖怪的来往。
庞害侧身躺在床上,用一只手支着脑袋。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上来说,炉火刚烧起来,地上冻爪子。”
“好嘞!”白犬跳上床,变作一个白衣白发的少年郎,学着庞害的姿势,和庞害面对面躺着。
庞害散开的黑发里立起一对犬耳,微微向白犬倾斜,示意对方可以说了。
谁知这白犬第一句话:“老大,你变的这个男人的脸好俊啊!”
庞害:“……”
庞害一巴掌扇在白犬脑袋上,但并没有多用力,就跟人类教训不听话的爱犬一样。
“说正事。”
白犬被打了也不恼,乐呵呵地抖了抖没有收回去的折耳,开始汇报:
“就那个什么,那个人类巡盐使,我不是跟着他去查盐账嘛,具体的我听不懂,好像是账本乱了套,实际拿不出什么钱来给老皇帝。巡盐使说盐交不上账,朝廷就会逼百姓去补这个亏空,他出来一趟拿不回东西,也会被皇帝降罪,连累一家老小,所以他为了不连累家里人,就自缢了。”
庞害微微皱眉,“死了?”
那为什么早朝上有大臣说人回来了?
白犬:“我及时发现,把他救下来了!”
庞害摸摸他的脑袋,夸赞道:“立大功!”
“可是他后来又跳水淹死了,我把他捞回来时,人已经断气了。”
庞害那只手抬起来,又给了他脑袋一下,“能不能一次说完?”
白犬顺势用脑袋蹭了蹭庞害的手,“然后有些人就推了个人出来,冒名顶替这个死掉的巡盐使,成为新的巡盐使回来了。”
“鬻官?”庞害眉头又皱起来。
“玉冠?”白犬立马窜下床,闻着味儿在屋里找了一圈,拿着个玉冠又跳上床,捧给庞害看,“我找到了!”
“不是这个意思……”庞害用妖气在空中写了“鬻官”二字,用尽量通俗的话给眼前的半文盲小犬妖讲解,“‘鬻’是卖的意思,这个词的意思是:把官位卖给别人。”
白犬融会贯通:“所以巡盐使的官位被卖给了另一个人!”
他又有些奇怪:“可是巡盐使回来不是会被皇帝杀头吗?为什么那个人要花钱找死?”
庞害垂下眼睫,略一思索。
半晌后,她缓缓道出自己的猜测:“会被杀头,是因为交不上账,但只要买官的人联合卖给他官位的人一起做假账蒙蔽圣听,便不会被杀头。”
“可是假账没有钱呀,国库还是空的怎么办?”白犬疑问多多。
“从百姓身上刮钱补亏空呀。”庞害终于明白,为什么早朝时有人那么急着提高税收。
老皇帝从不查实际收上来了多少钱,下面的臣子尽管闭着眼往低里报就行,但实际收上来的要更多,比实报数目多出来的那部分,被拿去补了盐务的假账。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故意伤害百姓吗?”白犬的眉心皱的能夹死苍蝇了。
“卖盐很赚钱,明明有很多钱,他们为什么拿不出钱给老皇帝,你好好想想。”庞害引导着他自己思考。
这个简单,白犬一想就明白了:“他们不想给!他们想留着钱自己花!”
庞害点点头:“对。”
“人类好坏啊。”白犬感叹道。
“坏的只是一小部分而已,大部分人是很好的。”庞害说,“比如那个旧的巡盐使,他没有能力掰得过整个朝堂的坏势力,不想连累家人,也不愿意蒙蔽圣听、迫害百姓,就选择了跳水,用自己的命保护很多人的命,是很好的人。”
白犬附和道:“对!他是好人!”
他随即又冒出个疑问来:“可是他为什么不回来和皇帝讲实话?如果他说了的话,皇帝不会帮他吗?不会把那群不给钱还害百姓的坏人打一顿吗?”
“不会呀。”庞害回想到早朝上的那一声“够了”。
“因为皇帝也是个坏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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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双皇蛋(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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