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红尘雪(18)

人间又一冬,夜里的气温降下来,步维青的脚腕又开始痛了。

她从睡梦中被痛醒,抱着腿缓解了一会儿后,想要下床去搬炭燃起炉子来,脚刚沾鞋,听见房间的门被人轻轻地推开。

步维青警惕道:“谁?!”

踏进屋里的脚步声一顿,随后银阙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是我,银阙。外面很冷了,我想给大人生起炉子来。”

步维青皱起的眉头渐渐放松,温声道:“……有心了,进来吧。”

银阙搬着一盆炭绕过屏风,见她想要下地,连忙放下炭盆。过来抓住她的脚腕,将她的双腿提回了床上。

“痛就不要下来了,其他的事我来办。”

炭火的温度很快充盈了室内,步维青盖紧了被子,看着银阙将炉盖合上。

脚腕上好受了,步维青就开始有力气说笑了,她道:“无事献殷勤……你有什么事要说?”

银阙笑道:“我无事献的殷勤还少吗?你以为炉子成精了,以前的炉火都是它自己燃起来的?”

“知道你待我好……”

她们没再说话,步维青坐在床上,银阙坐在脚踏上,一起烤了会儿火。

“我们要走了,大人快找新的衙役和主簿吧。”

步维青闻言,神色一怔。

“谁?谁要走?”

银阙淡声道:“原先在当家府里办事的,都要走,跟着五个当家走。我也要走。”

步维青下意识问:“为什么要走?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银阙摇摇头,看着炉子里闪烁的火光,“我们跟红尘镇的大家不是一路人,不能一直和你们在一起。”

步维青听的一头雾水,“什么叫不是一路人……”

话音未落,红发女子就放下拨火钳站了起来,仿佛没有要久聊的意思,边往门口走,边摆手道:“火生好了,县令大人晚安~”

步维青欲起身阻拦,“等等!”

回应她的是一声关门轻响。

步维青走至门后,早已听不见银阙的脚步声。这红发姑娘走路快,她是追不上的。

五个当家要走,她能理解。大伙都清楚,只要五个当家在一天,红尘县的百姓们便首先听五个当家的。

相较起她这个后来的县令,五个当家在红尘县之人的心中地位更高,这是不争的事实,她未来就算做出再大的政绩,也不可能在百姓心中超过五个同百姓相识于微末的当家。

王遗策也曾跟她谈过,毫不拐弯抹角,将一切都摆到明面上来,说五个当家会在以后的某一天离开红尘县,嘱咐她要守好这里,别辜负了她们与他们。

据她所知,当家府里的其他人都是后来收编的流民与匪徒,如今有了好条件,为什么不在红尘县里好好生活,而要跟着五个当家走呢?

因为旧年情谊?

无论这些人怎么抉择,她都只能祝福恭送,没什么立场挽留。

相处久了,突然要分开还怪令人难过的。

步维青在门后站着,挠了挠睡炸毛的头发,慢吞吞地转身回床上。

她得想想招募新的主簿和衙役的事了。

步维青脑袋刚沾枕头,就听见外面传来银阙急切的呼救声。

“大人!大人救命!!”

步维青从床上弹了起来,心想银阙这大半夜的是要闹哪样。她下床披衣,打算出去看看时,听见银阙的声音逐渐变为了惨叫,听着实在是不对劲,急忙拿了烛台,从火盆里引燃蜡烛,推门去看。

另一间屋里的七个狼姓衙役听到声音,早就出来了。步维青打开门时,只见院子里站了十几个手持火把的青年人,着装怪异,腰上还都挂着绳子铜钱一类的物件。

不知道怎么回事,衙役们就纷纷怒吼着冲了上去,和那十几个青年人厮打了起来。步维青看见衙役们的手长出短毛,指甲变得尖锐无比,有就连脑袋都变成了狼头,张着血盆大口去撕咬那十几个青年。

不等她的脑子想明白眼前这是怎么一回事,步维青就看见了混乱中被一个人用绳子勒住了脖子的银阙。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对上,她只从银阙的眼里看见了满溢的恐惧。

银阙一手抓着脖子上的绳索,一手前伸,试图要抓住她似的,“大、大人……”

话音戛然而止,一柄剑从银阙的背后刺入,自心口处穿出。银阙甚至连痛呼都来不及发出,就大睁着眼睛倒在了地上,再无声息。

步维青只感到自己心里猛然“咯噔”了一下,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好不真实,她像是在做梦,耳边蒙着一层水,将外界的声音隔绝,一切都模模糊糊的,她好像只能看得清倒在地上的银阙。

那个已经断了气的红发女子变作了一只红狐狸。

为什么衙役们变成了狼头怪物?为什么银阙会被杀?为什么有人夜闯县衙?为什么银阙……变成了狐狸?

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极怒的狼嚎,将步维青从恍惚状态中拉了出来。她反应过来,怒声吼道:“都住手!在县衙里斗殴,你们是想蹲大牢吗?!!”

七只狼平日里早习惯了听从步维青的命令,下意识停手,但那些外来者可没有停手,趁着狼妖们不反抗,直接挥动长剑砍在了狼妖们的身上。

狼王没注意,脑袋上挨了一刀,顿时感觉眼中的天地都有点扭曲。血顺着头上的伤口流进眼中,疼痛彻底将他压抑了四年多的野性都激了出来,他怒吼道:“杀!一个不留!!”

说罢变回了原形,一口咬向院中数人。那些人纷纷举剑来挡,将狼王的嘴里刺得鲜血淋漓。

妖怪对上捉妖人,胜算小的可怜。对面人数众多,狼王就算再厉害,也不是铜墙铁壁,扛不住那些对付妖怪的法宝,一嘴难敌数手。

步维青见狼头衙役们都挨了劈砍,也没敢再乱指挥了。来者藐视王法,夜闯县衙,还与衙役械斗,这简直……简直是无法无天!

情急之下,无论现实再怎样怪异,步维青还是会下意识去相信自己认识的存在,即使那些曾经熟识的存在已经开始变得陌生。

步维青气得浑身发抖,偏偏她此时又不能把来人怎么样,想要上前去阻拦,又深知自己就是个连三脚猫功夫都没有的弱鸡,一推就倒,只能干看着狼头衙役们和那些不速之客互殴。脑子里想着若是衙役将对方制服了,她该怎么给这些人定罪。

说来也是奇怪,这些来人似乎只是奔着要杀衙役和银阙来的,她在房门口站了许久,没有一个人过来伤她,只有狼头衙役们时不时分神看一眼她,看看她是不是还好好的。

县里的许多妖怪听到狼王的怒吼声,纷纷要来看看是个什么情况,但刚一出当家府,就被守在外面的捉妖人们堵了个正着。

狼王怕是都打不过这些捉妖人,他们这些小妖能成什么气候?一个照面的功夫,就都被打回了原形,死在了地上。

县衙后院中一片混乱,打斗间,不速之客的火把掉了一地,有的滚到墙根去,点燃了墙角堆放的干柴和稻草,火势很快大了起来,又不知哪里吹来了一阵风,助长了火势。

院里的人们都打疯了,最开始没人注意到着火了。步维青一直在找时机想要偷偷溜出去,叫县里人来帮忙。

她看出来了,这些来人可能是道士,而狼头衙役们是妖怪。道士克妖怪,但道士不克人,她得去叫人来帮忙,不然这七个衙役今晚可能命丧于此!

迄今为止,这些衙役在红尘县里都还没做过恶,这证明就算是妖怪,也是可以被教化、变得亲人的。

银阙已经没了,衙役可不能再死了,不然到时候王遗策她们回来,她要怎么面对那四个当家的?她要怎么和其他人交代?

是她无能,没守好这里。

她应该早招些百姓来做衙役的,若是她早招人,也不至于让狼头衙役们如今孤立无援。

都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她还是太年轻了,事情想的不够周全——可她并不知道衙役和主簿都是妖怪啊……

她根本不知道,更不可能提前去想应对办法。

百姓们住的坊距离县衙远,中间还隔着一个市。县衙里出点什么动静,坊间熟睡的人们还真不一定能听到。

正在试图寻机会往外跑的步维青觉得周围越来越热、越来越亮了,她惶然抬头,只见房屋不知在何时已经烧成了一片火海。

腰间突然一紧,她被半妖半人的狼四跟抱孩子似的抱了起来,手中的烛台掉在地上,瞬间熄灭。狼四的体格大,将她紧紧护在怀里,冲出了火场。

皮毛被火焰烧灼的焦糊气味萦绕在鼻端。狼四抱着她逃离火场,根本顾不上去扑灭自己身上的火焰。

没跑几步,狼四突然停了,步维青感觉有什么湿粘的液体喷溅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她抬头看去,见狼四的狼头已经不知所踪,断颈处的鲜血喷溅,落进了她的眼中,染红了她的视线。

狼四抱着她,缓缓地向后倒去,变作了一只无头大狼。在狼四倒下后,步维青看见狼四身后站着一个“道士”,那“道士”的手里正提着狼四滴血的脑袋。

越过“道士”,她还能看见县衙里的巨狼趴下,死死压住了一堆“道士”,其他县衙也纷纷扑倒周边的一个或两个“道士”,和那些人一齐葬身火海。

这一切都是在几息之间发生的,烧断的梁柱倒塌下来,隔绝了步维青向火海中窥探的视线。

被火光惊起来的百姓们提着水桶和脸盆赶来,大呼小喝地开始扑火。有人将她从狼四的尸体上拉起来,用帕子擦着她脸上的狼血。

耳边有人说“怎么有狼”“原来是这位道人斩杀了恶狼,救了县令大人呀”“感激不尽”。

斩杀恶狼?感激不尽?

步维青迟钝地移动布满血丝的眼珠子,看向那个提着狼四脑袋的“道士”。

嘴唇颤了颤,步维青浑身颤抖,她脑子里闪过无数种将此人千刀万剐的想法,最终怒不可遏地开口道:“此人引恶狼入县衙,与同谋趁夜杀害县衙主簿、衙役共八人,还意图加害本官,将他给我拿下!”

捉妖人能打得过妖怪,那是趁了法器之利,可这些法器对凡人来说不痛不痒,毫无作用。

县中许多青壮男子都在练武场学过武,听到县令大人这么说,愣了一下后立即群起而攻之,将那个捉妖人当场拿下。

步维青的思维终于活络起来,火海烧死了她的衙役,却烧活了她的脑子。既然银阙他们是妖怪,那当家府里的那些人、甚至是那五个当家的可能也都是妖怪。

这些“道士”是冲着妖怪来的,肯定不止闯进县衙的这十几个。

“一部分人去扑火,剩下的都在城里找这种装束的人!凡是遇见的,即刻拿下!若是捉不住,当场杀了他们也无妨!”

步维青咬牙道:“他们欲加害留在镇里的五当家和当家府里的所有人!”

县民们一听,那还得了,当即行动起来,开始找人。特别是船帮的那些汉子们婶子们,随手摸了能用来伤人的东西,气势汹汹地涌去了当家府。

县衙的火终于被扑灭了,怕里头还有烧了没来得及断掉的房梁,县民们不敢立即进去找尸体,干脆也分散开,先去城里找“道士”,只留下两个青壮年,看守着地上已经抓住的那个“道士”。

人潮渐渐散去,只剩步维青还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烧成废墟的县衙。

阻隔视线的火已经灭了,可她却什么都看不见。

寒风刺骨,吹得她脚腕又痛了起来。步维青难耐地坐在地上,伸手去握住自己的脚腕,试图用手心的温度去缓解疼痛。

可她的双手冷得跟冰一样,只加剧了脚腕处的疼痛。

有东西滴在了手背上,步维青忽略了自己无意识中流下的泪,看向手背上的小雪花。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降临红尘,仿若天下缟素,哀悼逝者。

生命啊,一瞬即逝。

家危,速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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