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雨

09年7月的温城闷得像蒸笼,一声声蝉鸣声锯着每个人的耳膜。

高考必胜的横幅宣言从市一中到桂花小区挂了一路。被一中老师们视做本届清北一号种子选手的宋清家单元楼下,却迟迟没有张贴上喜报二字开头的大红纸。

三分钟前由快递员送达的仁和医学院录取通知书上依旧残留着夏日的滚烫,在客厅里站得笔直的宋清偷瞄了它一眼又赶忙将头低下。任由耳后的汗珠一点点渗出来,沿着脖颈滑进了她的衬衫衣领里。

“清北的计算机、商科哪个不行?你偏偏要去学医!?学医有什么好?你告诉我!”

陈玉华一巴掌拍在实木餐桌上,实验初中教导主任的威压,让窗外的知了都禁了几秒的嘈杂。

宋清的喉咙下意识发紧,她开口干巴巴的说道:“我想当医生。”

血压在一瞬间飙升,陈玉华扶着晕乎的脑袋重重揉了揉:“你爸被那群医闹堵在家门口,过劳猝死在手术台的事情你都忘了!”

宋清的脑袋又低了下来:“没有。”

陈玉华冷笑一声,用平日里训学生话时的腔调开口道:“我看你是全忘了!”

宋清深吸一口气,目光平静的面对这意料之内的怒火:“妈,这是我考虑过的决定。”

“考虑?”陈玉华冷笑一声,“你考虑过八年的学费吗?考虑过规培期间的工资能把人饿死吗?”

宋清咬了咬牙,张嘴回道:“钱又不是人生最重要的东西。”

听到这话,陈玉华下意识抓起了桌上的玻璃杯,但下一秒又重重地放了回去。

“行,你有骨气。”她起身快步走进储藏室里,片刻后拖出一个半旧的行李箱,“砰“地扔在宋清脚边。

“那你自己赚学费去!提前学习一下怎么讨生活!免得将来饿死!”

早有预料的宋清弯腰提起行李箱拉杆,一言不发地进房间将衣服简单的收拾了几套。而后拉着行李箱回到硝烟味依旧的客厅,看着怒火依旧的陈玉华说道:“我算过了,这些年竞赛的奖金够交学费的。”

“那你这八年是打算喝燕城的雾霾,还是实验室的福尔马林过活?”

陈玉华指着家里老旧的绿漆铁门看向站在原地挺直着腰杆,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疲惫:“我下午要坐车去省里培训几天,你滚去你外婆家好好清醒清醒。”

行李箱同人一起滚到了门口,宋清回头看了眼陈玉华后颈那翘了边的膏药。刚想开口,嘴边的话就被天上突然炸开的雷与玻璃杯碎裂的声音一起堵了回去。

酝酿了半小时的暴雨在宋清拖着行李箱赶到客运南站时倾盆而下,她在巴士上寻了个位置靠窗的单人位置。

售票员见乘客将车子里的位置填空似的补的差不多了,方才挎着包开始售票。

“要塑料袋吗?”售票员扯了张短途票给她,顺便递来皱巴巴的黑色塑料袋。

“不用了,谢谢。”宋清摇了摇头,顺手将行李箱往自己脚边拉,方便后来的乘客通过。

随着车子摇摇晃晃的精准踩着一个个水坑往前跑,胃部开始翻滚的宋清无比后悔自己先前拒绝垃圾袋的行为。

诺基亚在兜里发出收到短信的震动音。她摸出被体温焐热的手机,翻开盖子看了眼售楼的垃圾短信,干净利落地点了删除。

这样一来,父亲在两年前的今天发给她的最后一条短信就又成了最新的一条。

她盯着那条明日暴雨记得关窗的短信看了许久,晃动的文字让她的眼睛渐渐发酸。以毒攻毒下,胃里似乎没有这么难受了。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在售票员尖锐的报站声中,猛然回过神来的宋清连同她的行李箱一起,被毫不留情的留在了淅淅沥沥地雨里。

雨点落在路上,蒸腾起带着鱼腥味的热气。她拉着箱子缩在车站的塑料棚下,等着这场雨落干净。目光漫无目的越过马路,落到对面伫立在雨中的小卖部里。

“给你说过多少次了,小姑娘吃冰对身体不好,回家喝水去。”穿花衬衫的女人啪的一声将冰柜的抽拉板合上。她低头狠狠瞪了眼正垫高脚尖往冰柜里瞧的扎羊角辫女孩,把冰棍塞给怀里抱着的小男孩。

“阿姨,清朝亡了快一百年了,您还在这重男轻女呢!“冰柜旁突然探出了一片红色的裙摆,像花瓣似的在雨雾里绽放。

“阿婆,我要两根巧乐兹。一根请这个小妹妹。”

等那人拎着两根冰棍直起身,宋清这才将将看清了她的大概模样。

她与自己差不多的年纪。红裙长发高马尾,裸露在外的那节小腿白得扎眼。手腕红绳下头坠着枚不知年份的铜钱,在她扬手时晃出了道弧光。

闻言,花衬衫女人脸色变了:“林鸢,你充什么阔?你妈就一菜场卖鱼的。整天说养了你个赔钱货,连你弟弟的奶粉都快买不起了。”

“所以呢?”林鸢撕开包装纸,把雪糕塞进小女孩手里。而后半倚在柜台边咬下一口雪糕,尖尖的虎牙闪着寒光。

“我要像您学习理直气壮的重男轻女。”

“我要你多管闲事?!我家孩子可不会像某人一样没出息,连大学都没考上。”

花衬衫女人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她一把拽过女儿手里的雪糕摔在地上。不管不顾的拉着瞬间红了眼圈的孩子,趾高气昂地走了。

林鸢的唇角却微微上扬,她朝着那逐渐加快步伐的背影放大了音量:“您可别说这话,没准等您儿子考大学的时候,我都能混上个车间主任了。到时候给您儿子安排个好岗位啊!“

“你这张嘴哦……。”小卖部里的老阿婆摇摇头,从柜台下拿出扫帚清扫掉在地上的雪糕。

“阿婆,我又没说错。”林鸢撇了撇嘴,转身时正好对上了马路对面宋清的视线,透着倔强的声音在一瞬间止住了。

“哎哟,这不是宋清吗?你外婆中午的时候就跟街里街坊们说她的宝贝外孙女要来了!”

小卖部阿婆显然也发现了她,赶忙弯腰寻摸了柄黑伞出来,冲着某只落汤鸡晃了晃。

“是不是没带伞啊!阿婆借你一把!”

“不用了阿婆。“林鸢突然拿起靠在墙边的那把小花伞,抢先一步替宋清拒绝了阿婆的好意。而后,朝马路对面的人露出一个笑来。

“我们顺路,我送她就行。”

宋清本想说自己可以等雨停,但这位自来熟的女生却已经撑开伞三两步迈过台阶下的水坑向她走来。

那是一把印着向日葵的折叠伞,明显过小的尺度不用多想就知道遮不住两个人与一个行李箱。

林鸢的目光扫过在雨棚下站得笔直,活像棵还没学会弯腰的竹子似的宋清,伸手将伞面朝她递了递:“走吧。再站下去天都黑了。”

水滴顺着车站的棚檐滴落,砸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宋清犹豫了一下,还是拖着行李箱钻进了她的伞下。

这里到外婆家的距离并不算远。但是如宋清先前预估的一样,那伞太小了,以至于不过几十米的距离她的左肩就已经被淋了个透。

“状元郎。听说你放弃清北去读医学院了?”少女握着伞柄的指尖还带着些刚才雪糕的凉气,甜丝丝音绕在宋清的鼻尖。

宋清抬手擦了一把悬在下巴的水珠:“你认识我?”

林鸢笑出一颗虎牙:“我们读的是一个初中,只不过中考的时候分道扬镳了。你去的一中,我去了二中。”

宋清正在考虑分道扬镳这个成语是否适用现在的语境时,林鸢不知从哪里变了颗泡泡糖出来,递到了她眼前。

“当医生挺好的,至少比那些抢着给资本家当算盘珠子的人强。”

“谢谢。”泡泡糖的草莓香精味道扑面而来,宋清没有拒绝她的好意,伸手接过了那枚发散善意的礼物。

她们肩并肩躲在伞下,七拐八拐的走在城中村的小巷里,听雨点在伞面胡乱弹奏了一路。

几分钟后,伞停在了在那扇承载着童年记忆的锈迹斑斑的防盗门前。

宋清的目光落在林鸢右肩那一片被雨水浸湿的深红上,从口袋里摸出最后一张面巾纸递了过去。

“你叫什么名字?我们初中是一个学校的,没准见过。”

“林鸢,马上就要在二中读高四的复读生。当年实验初中扩招,我们九班是额外加的,所以被安排在了你们搂下。咱们是没什么机会见面。不过……。”

林鸢接过纸巾却将它攥在掌心,丝毫不顾散落两颊的发丝正艰难承载着汗水与雨水的双重压力。

“我妈说她在二十年前被你妈抢了县中的保送名额,我爸说你爸是没救活我奶奶的庸医。所以,我们两家论起来算是……世仇。”

宋清下意识握紧了那颗刚被当作友好礼物赠予的泡泡糖,本该在套近乎后发出的感谢此刻卡在她的喉咙里不上不下。

“不过,谁不是向着自己说话的。”林鸢突然凑近,近到宋清能闻到她呼吸里雪糕残留的香草味。但那本该朝着自己铺天盖地砸下的厌恶并没有出现,反而被林鸢向内化作了她眼底的一缕自嘲。

“我最讨厌这种把所有过错都推到别人身上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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